中樞,深夜,總參作戰室。
這里是戰爭的心臟。
巨大的沙盤上,微縮的山川河流犬牙交錯。
穿著筆挺軍裝的參謀們在自己的崗位上高速運轉,電話鈴聲與電報機的蜂鳴聲交相響應。
唯有沙盤前的那道身影,如淵渟岳峙,構成了這片喧囂中唯一的靜區。
祁明峰背對眾人,已經在這里站了超過兩小時。
他沒有看地圖,雙眼微闔,整片越南北部的地形圖卻在他腦中纖毫畢現。
就在這時,一名機要參明拿著一份剛剛破譯的電文,腳步沉重地快步走來,打破了這片寂靜。
他的軍靴踩在地板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停在祁明峰身后三步遠的地方,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立刻出聲。
祁明峰似乎并未察覺,端起手邊那杯早已涼透的濃茶,準備喝一口。
機要參謀深吸一口氣,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干澀。
“首長……東線,祁營長的絕密急電。”
“祁營長”三個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祁明峰端著茶杯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一瞬。
他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情,雙眼里布滿血絲,卻銳利如鷹。
“念。”
一個字,不帶任何情緒。
“是!”機要參謀立正,展開電報紙,聲音在絕對安靜的作戰室里回蕩。
“我部于十七日二十三時,成功攻占敵346高地,全殲敵王牌316A師師部及直屬炮營……”
聽到這里,祁明峰面無表情。
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他的目光甚至越過參謀,落在了遠處墻壁上的掛鐘上,似乎在計算著時間。
機要參謀的聲音頓了一下,變得有些艱澀。
“……此役,我鋼鐵先鋒營營長祁連山同志,指揮果斷,身先士卒,居功至偉……”
祁明峰的眼神,終于從掛鐘上收了回來,落在了那張薄薄的電報紙上。
參謀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每個字都重若千斤。
“……戰斗中,副營長梁三喜同志,為掩護……掩護營長祁連山,不幸中彈,壯烈犧牲……”
“為掩護營長祁連山”。
這九個字,像九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了祁明峰的耳膜。
他那只端著搪瓷茶杯的手,猛地一緊!
“咔!”
一聲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碎裂聲響起。
堅硬的搪瓷杯身上,一道蛛網般的裂痕,從他指節按壓的地方,驟然綻開!
滾燙的茶水混著茶葉,順著裂縫滲出,淋漓地淌在他那只布滿戰爭舊痕的手背上。
可他,卻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站在一旁的參謀們全都駭然地看著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喘。
他們能清晰地看到,那滾燙的茶水在祁明峰的手背上蒸騰起絲絲白氣。
皮膚迅速變紅,但他仿佛被凍結在了原地。
犧牲,對于這個級別的指揮官來說,本應只是戰報上一個冰冷的數字。
他的戰友,他的部下,一個又一個鮮活的名字,都曾變成過這樣一份份冰冷的電報。
他早已習慣了生死。
但這一次,不一樣。
死亡,與他唯一的兒子,擦肩而過。
他甚至能透過這短短幾行鉛字,清晰地看到那顆子彈的軌跡。
看到梁三喜撲倒在兒子懷里的場景,看到兒子抱著戰友冰冷尸體時。
那張年輕的臉上會是何等的痛苦與迷茫。
那是每一個男孩,蛻變成男人所必須經歷的淬煉。
用戰友的鮮血,澆灌出自己的成長。
殘酷,且必要。
一名與祁家關系親近的老參謀,看到祁明峰手背上的燙傷。
終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聲音里帶著關切。
“首長,連山他……”
話未出口,祁明峰動了。
他猛地將已經開裂的茶杯重重地頓在桌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他沒有看那個參謀,甚至沒有看任何人。
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墻上那幅巨大的戰略地圖,仿佛要將它燒穿。
“地圖。”
冰冷的兩個字,從他齒縫間擠出。
那名老參謀所有的話,瞬間被堵回了喉嚨里。
作戰室內,空氣仿佛都被抽空了。
祁明峰大步走到地圖前,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紅藍鉛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他畫出下一道決定戰局的指令。
然而,祁明峰卻沒有立刻落筆。
他拿著那支紅色的鉛筆,懸在地圖上一個名為“諒山”的城市上空,停住了。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
他緊抿的嘴唇,構成一道冷硬的線條。
那雙曾洞察無數戰局的雙眼,此刻卻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里面翻涌著無人能懂的黑暗。
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鉛筆的兩端。
緩緩用力。
“咔嚓!”
一聲清脆的斷裂聲,在死寂的作戰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那根堅硬的紅木鉛筆,被他硬生生,從中折斷!
他面無表情地扔掉那兩截斷筆。
仿佛扔掉的不是一支筆,而是心中最后一絲屬于“父親”的柔軟。
他轉過身,聲音響起,一如既往的沉穩,卻帶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參謀,記一下,我做如下部署。”
“東線所有部隊,以346高地為進攻發起點,呈扇形展開,向心突擊。”
“我不要傷亡數字,我不要戰俘,我只要結果。”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諒山”那個地名上,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厚實的地圖戳穿。
“我只要諒山。”
“是!”
山呼海嘯般的回應響起,參謀們立刻行動起來。
一道道帶著肅殺之氣的指令,通過電波,飛向千里之外的血火戰場。
作戰室內,再次恢復了那種緊張而有序的氛圍。
祁明峰重新轉過身,面對著地圖,背影依舊挺拔如松。
他叫住了剛才那名機要參謀。
“等等。”
機要參謀立刻停步:“首長請指示!”
祁明峰沒有回頭,聲音壓得極低,仿佛自言自語,卻又字字清晰。
“用我的私人密電碼,給祁連山發一句話。”
“告訴他……”
祁明峰的目光,落在那座即將被戰火吞噬的城市上,眼神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梁三喜的撫恤單,我用諒山滿城的人頭來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