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前委!我的老天爺!明峰,你小子這下是真的一步登天了!”
師長石猛那張黑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羨慕和與有榮焉的狂喜。
縱隊司令羅毅也是滿面紅光,他用力地拍著祁明峰的肩膀。
“好小子!給我老羅長臉了!‘軍中諸葛’!哈哈,最高首長親口封的!以后誰還敢說咱們縱隊沒出過帥才!”
祁明峰只是平靜地承受著這一切,臉上沒有太多波瀾。
他將那份來自總前委的調(diào)令,輕輕地放在桌上。
“司令,石師長,仗還沒打完,慶功的話,等全國解放了再說也不遲。”
他拿起軍帽,徑直朝門外走去。
“你去哪?”羅毅一愣。
“去前線看看。”
羅毅和石猛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反應里看到了相同的困惑。
這小子,被天大的餡餅砸中了,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
一號主攻陣地,這里是戰(zhàn)斗最慘烈的地方。
泥土被炮火反復翻耕,變成了焦黑的顏色,到處都是扭曲的鋼鐵和破碎的磚石。
祁明峰踩著沒過腳踝的彈殼,在一片狼藉中緩步前行。
不遠處,一個魁梧的身影正扯著嗓子大吼。
“都他娘的機靈點!子彈!炮彈!能用的都給老子收攏起來!槍支統(tǒng)一檢查,壞了的也別扔!這可都是寶貝!”
那人渾身浴血,軍裝被撕開了好幾個大口子。
一道猙獰的傷口從額頭劃到臉頰,血痂都還沒凝固。
他就是一團團長,張大彪。
祁明峰的腳步停了下來。
戰(zhàn)后報告他已經(jīng)看過了。
一團,作為尖刀,第一個撕開了碾莊的口子,戰(zhàn)功赫赫,位列全縱隊第一。
但另一份數(shù)據(jù),卻讓他無法釋懷。
一團,傷亡人數(shù),同樣是全縱隊第一。
張大彪正指揮戰(zhàn)士們將一門完好的九二式步兵炮抬出來,臉上滿是繳獲戰(zhàn)利品的興奮。
他一抬頭,看到了不遠處的祁明峰,立刻丟下手里的活,大步跑了過來。
“副司令!您怎么來啦!”
他一個立正,敬禮的動作扯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卻依舊笑得燦爛。
“副司令,您看!咱們團這次繳獲的家伙,足足能再裝備一個營!黃百韜那老小子的家底,全給咱們掏空了!”
他像個獻寶的孩子,等著長輩的夸獎。
祁明峰沒有說話,只是從勤務兵手里拿過了那份戰(zhàn)報,遞到他面前。
“張大彪。”
“到!”
“你團此戰(zhàn),殲敵一千二百三十一人,繳獲步槍八百余支,輕重機槍五十余挺,火炮七門。戰(zhàn)功第一,我說的對不對?”
張大彪的胸膛挺得更高了,臉上全是驕傲。
“報告副司令!全靠您指揮得當!”
祁明峰的語氣沒有絲毫變化,他翻開了戰(zhàn)報的另一頁。
“那你再看看這個。你團陣亡三百一十五人,重傷一百八十二人。傷亡,也是第一。”
張大彪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祁明峰抬起頭,直視著他。
“我看了你的戰(zhàn)斗詳報。從發(fā)起沖鋒到占領敵軍師指揮部,你一共下達了三次不必要的冒進命令。”
“第一次,在撕開缺口后,你沒有等待炮火延伸,提前了三十秒沖鋒,正面撞上了敵人殘存的機槍火力點。代價,陣亡四十七人。”
“第二次,穿插過程中,你為了搶功,放棄了更穩(wěn)妥的迂回路線,選擇強攻一個連級支撐點。代價,陣亡八十一人。”
“第三次,在攻擊敵軍指揮部時,你沒有進行充分的戰(zhàn)場偵察,一頭扎進了敵人的預備隊埋伏圈。”
“如果不是二團及時支援,你這個團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站在這里跟我說話了。代價,陣亡超過一百人。”
祁明峰每說一句,張大彪的臉色就白一分。
說到最后,張大彪的脖子梗了起來,粗聲反駁。
“副司令!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弟兄們都是好樣的,沖鋒陷陣,眉頭都沒皺一下!我們是尖刀,就是要快!要猛!”
“所以,他們的命,就不是命了?”祁明峰反問。
他沒有提高音量,卻讓張大彪感覺渾身發(fā)冷。
“跟我來。”
祁明峰轉(zhuǎn)身,走向那處被反復爭奪的連級支撐點。
張大彪咬著牙,跟了上去。
他心里不服,他覺得這個坐在指揮部里的“諸葛亮”,根本不懂一線士兵的血性。
祁明峰站在一處被炸塌的掩體前。
“你就是從這里,帶著人沖過去的,對嗎?”
“對!”張大彪硬邦邦地回答。
祁明峰用腳踢開一塊碎石,露出下面一個被熏黑的射擊孔。
“你看到這個了嗎?這是一個暗堡,位置很刁鉆。你沖鋒的時候,這里的機槍,至少打光了五個彈盤。”
他又指向側(cè)面一片不起眼的洼地。
“如果你當時,肯花五分鐘,派一個班從那片洼地摸過去,用兩顆手榴彈,就能讓它變成啞巴。”
“你的部隊,可以毫發(fā)無傷地拿下這里。那犧牲的八十一個弟兄,現(xiàn)在應該在清理戰(zhàn)利品,而不是被抬上擔架。”
張大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他當時殺紅了眼,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個洼地。
祁明峰沒有停下,帶著他一步步復盤。
“還有這里,你以為敵人崩潰了,其實他們是在收縮兵力,準備反咬一口。”
“你只要多派一個偵察兵,多等炮兵三分鐘,就能把他們堵在工事里,用炮彈解決問題。”
“你省了三分鐘,卻讓上百個戰(zhàn)士,用自己的胸膛去堵敵人的槍口。”
張大彪的腳步越來越沉重,最后,他停了下來,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
他看著那些被白布覆蓋的,一排排年輕的身體。
冷汗,順著他的臉頰,和未干的血跡混在一起,流了下來。
羞愧、悔恨、后怕,像無數(shù)只螞蟻,啃噬著他的心臟。
他終于明白,自己那引以為傲的“勇猛”,在真正的指揮藝術(shù)面前,是多么的蒼白和愚蠢。
他“撲通”一聲,單膝跪了下去,一個鐵打的漢子,聲音里帶上了哭腔。
“副司令……我……我對不起弟兄們……”
祁明峰走到他面前,俯視著這個被打碎了所有驕傲的猛將。
他將張大彪從地上拉了起來,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塵土。
“有勇,是好事。說明你是一塊好鋼。”
他的語氣緩和了下來。
“但一個指揮官,光有勇是不夠的。一塊好鋼,要用在刀刃上,而不是拿去當錘子,砸得自己坑坑洼洼。”
他看著張大彪通紅的眼睛。
“你,愿意學嗎?”
張大彪猛地抬頭,愣住了。
“我愿意教你。”
這個任命,在縱隊司令部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什么?把張大彪調(diào)來當參謀?”石猛的嗓門差點掀翻了屋頂。
“老羅,明峰這是搞什么名堂?那是一頭猛虎!你讓他天天在地圖上畫圈圈,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羅毅也皺著眉頭,他也不理解。
祁明峰沒有解釋,他只是將一份人事調(diào)令遞給了勤務兵。
他要為那個即將誕生的新國家,為未來的祁家,鍛造出一批真正的棟梁。
能沖鋒陷陣,更能運籌帷幄的國之棟梁。
張大彪,只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