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容江頤寧細想,北大荒的糧食危機徹底爆發了。
隊里那點存糧眼見著就要見底。
蝗蟲還沒完全退去,人心惶惶,大家伙好幾次為了分糧差點打起來。
這天,又到了分那點可憐口糧的時候。
眾人圍在一起像餓狼一樣,眼睛都盯著那點糧食。
有餓的哭嚷的,也有餓的罵街的,總之場面亂成一片!
江頤寧看著眼前這群為了一口活命糧幾乎要失去理智的鄉親,心里堵得難受。
她忽然爬上了一個廢棄的石碾子,提高嗓門,大聲喊道——
“都靜一靜!聽我說兩句!”
眾人一愣,瞬間都抬頭看她。
江頤寧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我知道大家餓!我也餓!誰不想吃飽肚子?”
“但咱們盯著這點分下來的糧食搶破頭,有用嗎?”
“搶完了今天,明天呢?后天呢?”
她指著遠處被蝗蟲啃噬過的土地。
“咱們的指望從來就不該是上面分下來的這點救急糧!更不是去搶別人碗里那口吃的!”
“咱們的指望,是它!是咱們腳底下這片黑土地!”
人群安靜下來,都聽著她說話。
“這土地,它實在!你糊弄它一下,它就給你減產一年!”
“你好好待它,鋤草施肥,精耕細作,它就拼了命地給你長出莊稼來!”
“它不會說話,但它最公道!”
“蝗蟲來了,是天災,但咱們不能光等著老天爺賞飯吃,更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咱們得想辦法,怎么防蟲,怎么補種,怎么把這地伺候得更肥!只要地還在,希望就在!”
“今天你搶我一口,我恨你一天,這人心就散了,以后誰還愿意一起出力種地?”
“咱們得擰成一股繩,互相搭把手,一起把這難關渡過去!土地不會虧待勤快人,更不會虧待心齊的人!”
江頤寧站在石碾子上,整個人比起先前在江家的時候單薄了許多,臉色也因為餓的要命而變得蒼白,但說這番話時,她那雙透著倔強的鹿眸卻亮得驚人。
其實大家伙都知道,江頤寧沒有喊什么空洞的口號,說的都是最實在的道理。
是從這幾個月泥土里滾打出來的體會。
聽聞此言,底下的人群也徹底安靜了,剛才那些躁動和怨氣仿佛都被這席話壓了下去。
許多老莊稼把式不由自主地點頭,這話可說到他們心坎里去了!
是啊,地才是根本啊!
不知道是誰帶頭鼓了一下掌。
接著,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來,最后連成了一片。
人們看著江頤寧的眼神,也隨之徹底變了。
不再是看熱鬧或是帶著偏見,而是多了幾分信服和敬佩。
從那以后,村里人的心氣兒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不再整天惶惶不安地等救濟,而是開始積極地想辦法——
怎么除蝗蟲?
怎么護理受災輕的地塊?
怎么準備補種的種子?
大家伙兒互相幫襯的時候也多了。
因為他們都知道,只有地里的收成好了,大家才能都好。
江頤寧呢,還是干著她的記分員,但大家有什么事,都樂意聽她說兩句。
她儼然成了這群人里的一個小主心骨。
日子依然苦,餓肚子的感覺也還是常有,但心里卻踏實了,有奔頭了。
而這一切,也或多或少地傳到了那個在部隊里拼命的男人耳朵里。
陸昭風在部隊里,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刀。
訓練他永遠沖在最前面,對自己狠得讓人咋舌。
他話很少,臉上常年沒什么表情。
只是眼底里經常沉淀著一股狠勁,有時候大家伙看見他都害怕。
后來過了一段時間,陸昭風就立功了,提干了,成了尖子兵。
上司賞識他,覺得他是棵好苗子,前途無量。
有個老首長,尤其喜歡他,甚至動了心思,想把自己家閨女介紹給他。
那一天,首長把他叫到辦公室,笑呵呵地問。
“小陸啊,有對象沒?”
“沒有的話,我家里有個丫頭,年紀跟你差不多,文工團的,長得俊俏,性子也活潑……”
陸昭風站得筆直,沒等首長說完,就硬邦邦地開口。
“報告首長,我有媳婦了?!?/p>
首長一愣。
“有媳婦了?咋從來沒聽你提過?也沒見來隊里探過親???”
“你啥時候結的婚?”
陸昭風眼神恍惚了一下。
在那個時候,他的思緒仿佛穿過層層時空,看到了那個最會用最惡毒的話戳他心窩子的身影。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繼續回道。
“以前在家鄉定的?!?/p>
“她……她叫江頤寧?!?/p>
“江頤寧?這名字挺好聽,聽著就像有文化的?!?/p>
首長不由得來了興趣。
“啥樣的姑娘?。磕茏屛覀冃£戇@么惦記?說說看!”
陸昭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腦海里仔細描摹那個人的樣子,然后一字一句地說。
“她……長得白,眼睛很大,像小鹿的眼睛,看人的時候亮得很。”
“但是脾氣不太好,嘴上不饒人,一點虧都不吃,不過她心腸可不壞,她很要強……”
他說得很慢,每一個詞都像是從心底里摳出來的。
旁邊有個聽過點風言風語的通訊員,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開玩笑說。
“陸排長,聽你這形容,咋像個母老虎似的?”
話音未落,陸昭風“唰”地一下轉過頭,眼神瞬間冷得像冰錐,直直刺向那個通訊員。
“她可不是?!?/p>
那通訊員被他看得腿肚子一軟,差點沒站住,趕緊擺手。
“我錯了我錯了,陸排長,我胡說八道的!”
首長也看出不對勁,打圓場道。
“行了行了,開玩笑沒分寸!小陸,你別介意?!?/p>
但話音落下,手掌卻止不住在心里嘀咕。
這家伙得是多在意那個姑娘,才能連句玩笑都聽不得?
等人走了,陸昭風獨自站在操場上,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心緒卻早已飛回了江家。
他想她。
這種想念,不受控制,深入骨髓。
恨嗎?他感覺是恨的。
恨她那些誅心之言,恨她輕易就戴上了別人送的鐲子。
可為什么,午夜夢回,他總夢見她。
有時候是她在笑,眼睛彎彎的。
有時候是她在罵人,小嘴叭叭的。
有時候……卻是她可能在那苦寒之地挨餓受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