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餐飯吃得格外和睦,姥爺與二姥爺兄弟倆相談甚歡,舉手投足間滿是手足情深的融洽。
飯桌上始終縈繞著歡聲笑語,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陳軍心中豁然明朗,不得不承認是自己格局小了。
這便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平日里或許隱匿無形,可到了關鍵時刻,便會化作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清晰地橫亙在眼前。
陳軍含笑望著眼前這一切,默默將每一個細節都刻在心里。
這頓飯吃得不快不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 誰開口說話,誰起身敬酒,仿佛都經過精心編排,挑不出半分錯處。
可在陳軍心里,卻只有一個字能形容這般景象:假。
遠不及看師爺和干爺那樣,或嬉笑或怒罵,全是不加掩飾的親切與真誠,來得讓人舒坦。
看得出,姥爺和二姥爺都是飽學之士,談吐間自帶儒雅氣度,更能旁征博引。
那些典故的引用,既貼合當下時代的尺度,又能勾連起經典背后的脈絡,自有一番底蘊。
若非經歷過兩世人生,陳軍恐怕真的難以跟上這樣的交流節奏,即便此刻,也仍有幾分理解上的隔閡。
陳軍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眾人,而眾人的目光也不時落在他身上,尤其是朱陽。
朱陽比陳軍大三、四歲,原本揣著幾分打量。
在他想來,一個在山里長大的孩子,乍逢這樣的場面,多半會露怯失態。
可眼前的陳軍卻全然不是這般,言行舉止張弛有度,話不多,只在被問及的時候才從容搭話,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就連席間的那些規矩,他也做得滴水不漏,挑不出半分錯處。
更讓朱陽心驚的是,爺爺和大爺爺閑聊時提及的那些典故掌故,自己多半只能聽懂三分,陳軍卻像是能全盤領會,偶爾流露的神色里,甚至藏著他自己的獨到見解。
這樣的發現,讓朱陽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絲不安。
......
“小軍,回去歇著吧,明天該忙你的事就去忙。”
飯局散場時,陳軍正上前攙扶姥姥,姥爺在一旁低聲囑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補充道:“東西收好了。”
陳軍沒說話,只鄭重地點了點頭。
倒是母親,這會才后知后覺地湊回兩位老人身邊,那遲緩的樣子看得陳軍暗自搖頭。
姥姥姥爺卻像早已習慣,臉上沒什么波瀾。
“瓜女子。”
姥姥輕聲嘟囔了一句,聽得陳軍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
回到招待所,陳軍并沒立刻休息。
他先把東西仔細收好寄存妥當,折返房間后,用涼水狠狠洗了把臉,又倒了杯熱水,點上一支煙,就那么靜坐著等待。
真正的重頭戲,這才要開始。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時,陳軍并沒等太久。
開門一看,門外站著的是王亮。
“我娘告訴你的?”
陳軍雙目銳利如鋒,直直射向王亮,語氣里帶著審視。
“是。”
王亮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氣勢一懾,竟有些訥訥的,幾乎是下意識地點了頭。
“以后,對她好點!”
陳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會的!”
王亮連忙應聲,語氣里多了幾分鄭重。
陳軍又盯著他看了片刻,目光沉沉,這才側身讓開了門道:
“進來吧。”
王亮坐下后,陳軍開口:
“說吧,什么事?”
“是你二姥爺想找你聊聊,朱廣偉提議讓我來接你。”
王亮連忙說明來意。
陳軍心中了然。
王亮這話里藏著不少信息 ,特意點出朱廣偉的提議,分明是在主動向自己示好。
或許也是在撇清關系,果然小人常戚戚!
“哦,走吧。”
陳軍淡淡應了一聲,率先邁步向外走去。
......
沒過多久,陳軍便跟著王亮來到了二姥爺住的小樓。他被引到客廳等候,陪著他的是朱陽。
“陽哥這么盯著我看,倒讓我有些不自在了。”
見四下無人,朱陽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身上,陳軍便先開了口,語氣里帶著幾分玩笑的意味。
“呃…… 抱歉啊小軍,我晚上喝得有點多,失態了。”
朱陽像是被這句調侃驚醒,連忙移開視線,語氣里透著幾分不自然。
陳軍心里微微一動。
自己明明用了玩笑的口吻,若是尋常心態,對方大可以笑著接話,順勢圓過去。
可朱陽這反應,分明是刻意回避,他心里定然藏著別的念頭。
恰在此時,朱陽眼神里那一閃而過的閃躲,更是印證了陳軍的猜測。
正思忖間,書房的門被推開了。
王亮、朱廣偉、朱廣海先后走了出來,最后,朱棟甫站在門口,揚聲道:
“陽陽,小軍,你們進來。對了,去泡壺茶來,就用我那罐茶。”
他臉上堆著和藹的笑意,目光落在陳軍身上時,更是透著幾分熱絡。
許是晚上喝了酒的緣故,整個人面色紅潤,精神頭很足。
“這茶喝著還習慣?”
朱棟甫端著茶盞,指尖輕輕摩挲著溫潤的瓷面,笑意漫過眼角的細紋,看似隨和。
陳軍慢慢啜了一小口,茶味清苦回甘,他擱下杯子才開口:
“頭一回喝這樣的茶,從前在山里,喝的都是野茶或是花茶。”
“山里的東西?”
朱棟甫眉峰微挑,語氣里帶著幾分似有若無的感慨,
“是了,有時候山野間的東西倒更見純粹,不像城里,處處都裹著層皮!”
“二姥爺在山里待過?”
陳軍抬眼,目光落在他臉上。
“哈哈!”
朱棟甫忽然朗笑起來,笑聲在安靜的書房里撞出回聲,他抬手拍了拍桌面,指節叩擊木面的聲響透著股刻意的爽朗,
“小軍不必試探我,想必早有人跟你提過我的舊事了吧?”
他嘴上說著 “不必試探”,眼角的余光卻飛快地掃過陳軍的神色,那瞬間的銳利被層層笑意包裹,稍縱即逝。
“只聽說您與我的長輩有舊,其他的并未多言。”
陳軍迎著他的目光,語氣平靜,
“直到此刻,才算真正確認。”
朱棟甫臉上的笑容更深了,連鬢角的銀絲都仿佛染上暖意,可那笑意卻沒真正浸進眼底 。
他微微傾身時,腰板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間帶著老派文人的儒雅,可那份刻意維持的坦蕩里,偏生藏著種不動聲色的審視,像是一張鋪得極平的網,看似疏朗,實則每一根絲線都繃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