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棟甫聽到這話,先是眉心猛地一跳,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茶沫子在盞沿顫了顫。
他抬眼看向陳軍時,渾濁的眼底先是浮出幾分茫然,隨即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層層疊疊漾開驚濤。
那是混雜著意外、審視,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欣悅,仿佛驟然看清了這株從未放在心上的野苗,原是藏著這般挺拔的骨相。
片刻的凝滯過后,他忽然撫掌大笑起來,笑聲比尋常洪亮了數(shù)分,震得窗欞都似在輕顫。
“哈哈哈哈!好!好啊!”
笑到酣處,眼角竟沁出些微濕意,他用指腹抹了抹,才發(fā)現(xiàn)是笑出來的淚。
扶眼鏡時,指腹觸到鏡腿冰涼的金屬,才覺方才笑得太急,鏡架早歪到了顴骨。
他慢悠悠將眼鏡推回原位,鏡片后的目光掠過陳軍,又不著痕跡地飄向墻上那幅蒙著薄塵的全家福,照片里自家孫子穿著簇新的中山裝,眉眼間卻總帶著股沒長開的怯懦。
“大山果然是好地方,”
他聲音緩了下來,帶著幾分喟嘆,
“長出的樹木雖然不一定個個成才,”
說到這里,喉結(jié)輕輕滾了滾,像是被什么堵住,
“卻都不怕經(jīng)歷風(fēng)霜雪雨??!”
尾音拖得很長,一半是對陳軍這野苗破土而出的意外。
一半是對著全家福里的親孫子,無聲嘆了口氣,暖房里的苗,倒是養(yǎng)得嬌嫩,偏生少了這份在風(fēng)雨里掙命的硬氣。
陳軍始終沒言語,只將方才那瞬間流露的鋒芒悄然斂回眼底,重歸平日的沉靜。
他摸出煙盒,指尖夾著煙卷在盒蓋上頓了頓,火柴 “刺啦” 地竄起一簇火苗,橘紅的光在他眼下投出片淺影。
煙絲燃著的輕響里,他垂著眼皮吞云吐霧,明明是等待的姿態(tài),卻透著股 “該說的已說完” 的篤定。
朱棟甫望著他這副模樣,喉間溢出聲幾不可聞的輕笑,也捻起支煙點(diǎn)上。
煙霧漫過鏡片時,他眼底那層慣有的疏離竟淡了許多,連眉峰都悄悄松了些 —— 像是壓在心頭多年的石頭,終于被人輕輕挪開了一角。
“小軍啊,”
他彈了彈煙灰,聲音里帶著點(diǎn)卸下重?fù)?dān)的微啞,
“見著你這趟,我那點(diǎn)揣了大半輩子的擔(dān)心,總算能擱進(jìn)肚子里了。”
煙圈在兩人中間悠悠蕩開,他望著那團(tuán)漸漸散的白霧,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煙身:
“你是朱家的外孫,這層血緣……” 他頓了頓,像是終于想通了什么,語氣里少了先前的執(zhí)拗,多了分認(rèn)命般的釋然,
“就像老樹根纏在石縫里,就算想刨,也總得留點(diǎn)印子?!?/p>
深深吸進(jìn)一口煙,連帶著胸腔里積郁的濁氣也吐了出去,煙蒂在煙灰缸里摁出細(xì)碎的火星。
他抬眼看向陳軍時,鏡片后的目光里,既有放下執(zhí)念的松弛,又有某種新的東西在悄悄滋長。
“回去吧。”
他擺了擺手,煙蒂在缸底碾出焦痕,
“我這把老骨頭,倒想看看山野里長出來的樹,能往天上躥多高?!?/p>
話音落時,他扶著桌沿慢慢起身,背影里那股緊繃了大半輩子的勁兒,像是隨著方才那口煙,終于散了些。
只是望向陳軍的眼神里,除了長輩對晚輩的頷首,又多了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盼頭,像是在枯木上,忽然盼起了新枝。
陳軍起身時帶起一陣輕響,他只對著書房方向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便朝房門走去。
皮鞋碾過走廊地毯的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直到身影消失在大廳盡頭,始終沒回頭看一眼書房門口的朱棟甫。
“讓王亮送小軍回去。”
朱棟甫的聲音從書房門口飄出來,帶著些微的喟嘆。
他站在門框的陰影里,嘴角揚(yáng)起的弧度竟有些晃眼,那笑意不是平日里的威嚴(yán),倒像是霜雪初融時,從皺紋里滲出來的暖意。
客廳里的朱廣偉和王亮都看呆了。
朱廣偉手里的茶杯懸在半空,茶霧氤氳了他的眉眼;王亮反應(yīng)更快些,忙不迭點(diǎn)頭應(yīng)著,快步追上陳軍的背影,引著他穿過玄關(guān)。
直到大門 “咔嗒” 合上,朱棟甫才慢慢收回目光,那抹笑意淡了些,卻余溫未散。
“廣偉,進(jìn)來?!?/p>
朱廣偉幾乎是立刻起身,腳步都帶了些急切。
剛踏進(jìn)書房,還沒等朱棟甫在太師椅上坐穩(wěn),他就忍不住開口:
“爸,您這到底是……” 話里的焦灼藏不住, 他從沒見過父親這副模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又像是揣著什么滾燙的心事。
朱棟甫端起冷透的茶盞,指腹摩挲著冰涼的釉面,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原以為陽陽已是棵好苗子,如今看來,跟大哥家這個外孫比,差的何止是一星半點(diǎn)?!?/p>
他抬眼望向窗外,暮色已經(jīng)漫進(jìn)窗欞,語氣里多了層自嘲:
“說到底還是隨根啊。我這輩子精于算計,唯獨(dú)缺了那份破釜沉舟的悍烈!”
“爸!”
朱廣偉的聲音陡然拔高,眉頭擰成了疙瘩,
“您怎么突然說這個?陳軍他……”
朱棟甫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
茶盞被輕輕放在案上,發(fā)出一聲輕響,像是在空曠的書房里敲下了句點(diǎn)。
“沒什么?!?/p>
他緩緩道,
“只是忽然明白,有些骨頭里的東西,暖房是養(yǎng)不出來的?!?/p>
朱棟甫眼中那點(diǎn)難得的柔情陡然斂去,眉峰一挑便恢復(fù)了往日的威嚴(yán),連聲音都淬了層冷意:
“傅家不是在尋參么?年后我親自安排,總得讓他們欠咱們朱家一份情。”
話剛落音,他便瞥見朱廣偉臉上那副欲言又止的怪模樣,再想起方才陳軍的沉穩(wěn)銳利,心中對眼前這個兒子和不成器的孫子愈發(fā)不滿,語氣頓時沉了幾分:
“有話就說,我還能吃了你?”
朱廣偉喉結(jié)滾了滾,聲音有些發(fā)澀:
“爸,傅家確實(shí)欠了人情…… 只不過,是欠小軍的!”
“嗯?” 朱棟甫猛地抬眼,鏡片后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刀,
“怎么回事?說!細(xì)說!”
“爸,是這樣……”
朱廣偉定了定神,將事情原委一五一十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