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到了那邊,除了藥理上的本事,半分底細都不能露。真有人問起,就說你是跟我學過幾年采藥的,只懂些山里的規矩便好。”
“您放心,我曉得輕重。”
陳軍重重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心里已飛快盤算起進山該備的物件 。
“明后天我給你回信。依我看,怎么也得等清明前后才會召集人手,到時候我再細說。”
不知是不是這事勾動了干爺的舊事,他今兒話說得格外多,連帶著囑咐也比往常絮叨,從宿營要避開風口,講到遇著岔路該看樹皮上的記號,唯獨對朱棟甫和傅家老爺子的事,半個字都沒提。
正說著,老爺子突然話鋒一轉,扯到了陳軍家里的事:
“一會兒吃飯少喝點酒,完事去看看你爺奶,禮數得到。
但我把話說在前頭,把火摟住,要是摟不住脾氣,干脆就別去!”
干爺說到這眼神變得復雜,
“也不知道咋回事,我現在看你這脾氣比你師爺年輕時還盛,好在沒他那么暴躁!”
“干爺,這話讓你說的,那可是我師爺!”
陳軍也不反駁,笑呵呵的說著,
“你奶拎不清倒也罷了,你爺爺那點小聰明才真叫人討厭。前幾天他來求藥,我把話都跟他說透了。”
陳軍望著干爺鬢角的白霜,知道這里頭定有他不知道的隱情。
“說起來也不算啥大事。”
干爺吧嗒著銅煙袋,
“當初不是教他采藥曬藥么?才過一年,他就自己背著成藥往藥鋪跑了。”
“他采的藥,成色怕是參差不齊吧?” 陳軍沉聲問。
“可不是。我收他的藥,多少看在你的面子上全收了。可他那手法,粗疏得很,什么碎渣子都舍不得扔,到了藥鋪里,人家哪肯要?”
干爺說這話時聲音壓得極低,陳軍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事情恐怕比這更不堪。
這些年爺爺指不定做了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干爺卻從來沒跟他提過。
“干爺,別管了。”
陳軍的聲音聽著平靜,
“路都是自己走的,就算他真斷了這條財路,也是自找的。”
老爺子抬眼瞅了他一眼,煙桿在桌角磕了磕,沒再說話。
他看得出,這孩子臉上雖平靜,眼底的火氣已經躥起來了。
中午這頓飯,陳軍確實沒吃多少。
一來是在京城這些天鮮少走動,哪像在山里時整日腳不沾地;二來也是被爺奶的事攪得心煩。
劉兵說爺爺上山找過他兩回,明知道他早去了京城,還一趟趟跑,里頭定然藏著急事。
騎著馬往富強村去的路上,風掠得耳畔發響,陳軍腦子里翻來覆去的卻不是這些家事。
他始終猜不透干爺對朱棟甫的態度。
雖說只跟那人打過幾照面,可陳軍心里的防備早已豎起,總覺得那人眼尾還藏著算計,而且很快就會到自己的頭上。
話又說回來,師爺和干爺都跟朱棟甫打過交道,論了解程度,斷不會沒留后手。
想必是時機未到,才沒跟自己透底。
馬蹄踏已經壓硬實的雪路,發出“卡茲卡茲”的聲響,陳軍勒了勒韁繩,望著遠處漸顯的村落輪廓,眉頭不自覺地蹙了起來。
“小軍回來啦!快進屋!馬我來幫你卸!”
離著院門還有幾步遠,陳軍就聽見爺爺的聲音。
許是早早就豎著耳朵聽馬蹄聲,此刻正掀著門簾快步迎出來,臉上堆著掩不住的驚喜,手已經往馬韁繩的方向伸。
“不用忙活了,我坐會兒就走。”
陳軍翻身下馬,聲音平淡,
“劉兵同志說你上山找過我兩回,不知有什么事?”
“先進屋,先進屋說!”
爺爺臉上的笑僵了瞬,又趕緊熱絡地往院里讓。
陳軍沒應聲,自己牽著馬往院外的老槐樹下拴。韁繩繞了兩圈系牢,才轉身進了院子。
“哎喲,小軍來啦!”
里屋傳來奶奶的聲音,帶著幾分急切,
“快坐快坐,讓奶奶好好瞧瞧!”
陳軍沒上炕,順手從墻根拎了個小馬扎,背靠著窗沿坐了。
眼角余光掃過炕沿,老太太正半倚著墻,右小腿褲管卷到膝蓋,露出來的腳踝腫得像發面饅頭,連帶著腳背都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他沒提這事,只抬眼看向站在屋當間的爺爺:
“上山找我,到底什么事?”
“你奶摔斷了腿,我想著去找你。”
老人搓著手,聲音有些含糊。
“你都知道我不在家,去了能干啥?”
陳軍眉峰微挑,心里已透亮了幾分,
“就是按照方子缺兩味藥!”
這話一出,陳軍只覺心頭火氣 “噌” 地往上躥 。
“就這事?”
他起身的動作帶著明顯的疏離,已然沒了再坐下去的耐心,怕再待片刻就要忍不住動氣。
“你就不問問你奶奶的腿是咋弄的?” 老爺子臉上的熱絡徹底褪了,語氣里也帶上了火氣。
“哦,我倒是聽說,年前去你們老兒子家弄的。”
陳軍語氣平淡,卻半句沒打算慣著。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水里,兩個老人的臉色 “唰” 地一下全變了,老太太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這是十塊錢,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陳軍從兜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放在炕沿上,
“要是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小軍你咋能這樣?!”
爺爺終于按捺不住,拔高了聲音吼道。
“那我該咋樣?你教教我。”
陳軍抬眼看向他,眼神里沒了半分溫度,
“我是你爺爺!我跟你奶都快沒活路了!” 老人梗著脖子喊道。
“你還知道自己是我爺爺?”
陳軍冷笑一聲,
“沒活路?不見得吧。當初干爺手把手教你們采藥的本事,難道是白教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炕上臉色發白的老太太:
“真沒活路,不會去找你們老兒子?他不是還好好活著么?”
“小軍!你怎么說話呢!那是你老叔!”
老太太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顫。
“這個老叔,我陳軍沒福分認。”
陳軍轉身就往門口走,腳步沒半分遲疑,回頭看了一眼炕上的兩人,語氣冷得像冰:
“至于這爺奶的名分,怕是我也沒福分擔待了。”
“行,給我們二百塊錢,咱們就斷親!”
這話居然是從老太太口里說出來的!
木門 “吱呀” 一聲被推開,將屋里的怔忪與難堪,全關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