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螢心亂如麻,還沒做好見昭王的準備,尤其還是對方極有可能正在遇刺的情況下。
被刺客發現她也在此,豈不是無妄之災。
池螢深吸口氣,慌亂中下定決心,立刻吩咐車夫:“咱們幫不上忙,不妨停遠些,以免成為殿下的累贅。”
車夫深以為然,正欲催馬繞路,孰料這一舉動反倒驚動了早顯頹勢的刺客。
領頭的黑衣人目光一定,立刻注意到街角馬車上的徽記,大喊道:“是昭王府的馬車!”
話音落下,不光刺客們目露精光,連昭王府的暗衛都微微滯住。
能動用昭王府的馬車,這世上唯有莊妃娘娘一人,可娘娘已數年未曾出府,這馬車上卻又是何人……
眾人眼神交接,當即不約而同地想起,殿下的王妃恰好幾日前入府……難道是這位?
遲疑的瞬間,對面傳來一聲駿馬嘶鳴,緊接著車夫被人踹翻在地,馬車內一陣尖叫,穿杏粉對襟長衫的女郎被刺客拉扯下來,纖細的雪頸抵上寒光凜冽的刀刃,發髻間的步搖隨著女子不穩的身形磕出破碎的細響。
刺客窮途末路,朝對面的墨藍錦蓬馬車揚聲道:“王妃在我手中,昭王殿下若想她安然無恙,立刻放我們離去,否則我讓她血濺當場!”
池螢只覺耳膜嗡嗡震響,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有此遭遇,原來替嫁還不是最糟糕的,她很有可能今日就死于非命!
冰冷的利刃緊緊貼在頸側,隨著刺客猙獰的怒吼,那刀鋒又因他手掌止不住的震顫,往下壓出一道血痕。
池螢幾近窒息,刀刃反射的寒光映在瞳孔中,她甚至已經嗅到淡淡的鐵銹味,下意識看向對面的錦蓬馬車。
晚風寒涼,馬車檐角的金鈴在風中輕微晃動,森冷肅殺之氣逼面而來。
就在此刻,帷幔內傳出一聲極輕的笑。
像被夜風隨意掀起的漣漪,清冷如玉,漫不經心,可在寂靜長街中又顯得格外清晰。
態度已經顯而易見了。
池螢閉上眼睛,頸邊痛意冰冷而鋒利。
她沒辦法,只能試圖開口自救:“你也看到了,挾持我無用,我與昭王殿下一未拜堂,二未洞房,素未謀面,算不得夫妻……”
刺客首領瞬間咬牙切齒。
近日他們得到消息,說昭王身受重傷,恰逢今晚出門,本是行刺的最佳時機,沒想到昭王早做準備,手下暗衛更是頂尖高手,他們一行人傷亡慘重,幾乎全程被虐殺。
思及此,刺客首領面目猙獰,滾燙渾濁的氣息噴在池螢耳后,厲聲喝道:“昭王殿下,這樁婚事到底是陛下賜婚,倘若新婚三日,王妃便死于非命,殿下恐怕也無法交代吧?放我們走,否則我手里的刀可不長眼……”
話音未落,只聽風聲疾吼,馬車墨藍的帷幔短暫掀起一角,隱約露出一截玄金袍角,而后一道銀白寒芒穿透夜空,“嗖”的一聲,直逼池螢瞳孔而來!
顱內有如驚雷炸開,池螢渾身緊繃,冷汗淋漓,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銀箭之下。
直到耳垂微微一痛,身后響起一聲沉悶短促的箭矢入肉聲,伴隨著刺客戛然而止的痛吼,池螢瞳孔驟縮,幾乎停滯了呼吸。
兩息之后,身后刺客轟然倒地。
箭尖貫穿喉管,鮮血飛濺,池螢眼前一片血色,連眼睫上都掛滿了血珠。
良久之后,池螢微微緩過神,轉過身,才看到那支冷箭正中刺客脖頸。
男人身下鮮血成河,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香琴和寶扇都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哪里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全都嚇得失聲尖叫。
池螢臉色蒼白至極,指甲狠狠掐進掌心的軟肉,壓下心底窒息般的恐懼。
剩余的刺客群龍無首,只留三個活口,其余全部就地斬殺。
池螢僵立在原地,纖薄的身子隱隱發顫。
馬車緩慢駛來,車輪碾過地面碎石,帶出沙啞撕裂的長音,經過身旁時,寬大車身覆下濃重的陰影,宛若嗜血的巨獸將她單薄的身軀全然籠罩。
為首的護衛得昭王吩咐,上前拱手道:“殿下請王妃上車。”
池螢回頭看向自己坐的那輛馬車,車轅斷裂,車夫昏倒在地,兩個丫鬟都受了驚嚇。
她面白如紙,盡量忍住嗓音的顫抖:“我……我自己回去便好,不勞煩殿下……”
保險起見,她與昭王還是減少接觸為好。
方才那冷箭若只偏半寸,死的便是她了。
她還沒想好,要如何與一個險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人處在同一屋檐下。
然而車內人久久沒有回應,仿佛極有耐心。
池螢僵著身子,只覺檐角的金鈴像催命的鼓點,一聲聲敲擊在心口。
護衛看眼馬車,話中已含催促之意:“王妃上車吧,莫要讓殿下久等。”
池螢暗暗咬齒,心知躲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踏上馬車。
指尖緩慢挑開車帷,清沉疏冷的伽藍香散入鼻尖。
池螢抬起眼眸,終于見到了自己這名義上的夫君。
男人一身玄金暗紋錦袍,清雋冷白的面容隱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襯得輪廓平添幾許鋒利,五官深峻,唇色淺淡,周身氣度從容,天生的上位者氣場,視之令人心驚。
尤其是,他指腹間還把玩著一把精巧的弓-弩。
池螢回想起方才貫穿刺客脖頸的那一箭,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他不是失明已久么?怎會有這樣的準頭……
如此怔怔想著,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看了他太久。
直到男人溫聲提醒:“王妃不坐?”
清冽溫涼的嗓音,有種昆山玉碎、春雪折竹般的質感,泠然漫過耳際,無端令人心顫。
池螢匆忙回神,躬身施禮:“……妾身見過殿下。”
“妾身”二字,咬得極為艱難。
昭王頷首:“嗯。”
池螢滾咽喉嚨,挨著前帷的角落坐下,盡量與他保持距離。
可目光還是不自覺地瞥向昭王,悄悄看他的眼睛。
以往只知他性情陰鷙冷酷,未曾想,竟是如此昳麗無雙的相貌。
只見他眉眼微垂,灰冷的瞳仁洇出沉沉暮靄,又似香灰燃盡,睫毛很長,在眼瞼壓下淺淺陰翳,目光微微放空,手邊還倚著一根鑲嵌墨玉的竹杖,應是眼盲無疑。
“王妃在看本王?”昭王突然開口。
池螢身軀一顫,便見他唇角若有若無地勾起,視線虛虛落下,分明沒有看她一眼,可清潤淡然的目光卻似洞穿一切。
他還在等她的回答。
池螢按下心中恐懼,斟酌道:“妾身聽聞殿下重傷在臥,未曾想在這里見到您。”
昭王喉間溢出一絲淺笑:“若非刺客提醒,本王倒是忘了,前日正是本王大婚,當日未能親迎,王妃不會怨懟本王吧?”
池螢:“……妾身不敢,殿下傷重,妾身自當諒解,方才一時慌亂,是妾身失言了。”
昭王頷首:“王妃果然通情達理,善解人意。”
池螢面色青白,不知如何回應。
外面的殺戮還在繼續,似是倒地的黑衣人中有人詐死,意圖回去報信,被王府護衛接連幾刀,徹底了結性命。
馬車內,男人神容閑逸,唇邊掛著極淺的笑意,仿佛車外幾十具尸體都不過是取悅他的東西。
池螢想起坊間關乎昭王的傳聞,說他陰鷙嗜殺,如煞神降世,而池穎月提及昭王,更是滿臉驚惶,唯恐避之不及。
而她今日也見到了,昭王根本不像傳言中重傷不治、將死未死的模樣,他分明……
池螢不敢直視他面容,壓低眉眼,目光無意間落在他摩挲弓弦的手掌。
他的手指清瘦修長,戴一枚青玉扳指,白凈清透的骨節處微微泛紅,手背蟄伏的青筋有種凌厲割裂之感,任由那弓弦在指腹壓出令人心驚的紅痕,他也似渾然不覺。
昭王察覺到她的目光,指骨輕微一動,又笑了:“王妃還在看什么?”
池螢身軀一顫,幾乎腿軟:“殿下恕罪,妾身……”
“王妃何罪之有?”
昭王好整以暇道:“只是本王不知,王妃對我竟是這般好奇。”
“妾身不敢。”
池螢抿緊唇瓣,再不敢抬眼。
馬車駛遠,車外慘叫聲與血腥氣也在慢慢遠去。
昭王聽到身邊女子耳墜晃動的細碎響聲,兩邊似有差異,忽想起什么,從袖中取出錦帕,頓了頓,遞給她:“王妃受傷了?”
話語落時,頸側的刺痛也密密麻麻地涌上來,池螢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指尖沾到一抹殷紅血跡。
昭王喜潔,芳春姑姑說過的——
眼盲之人對氣味格外敏感,事后需她喚人清理,津液與氣味不能留于房中,以免影響殿下好眠。
方才,想必是嗅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偏偏她的帕子在被刺客劫持時落在了馬車上。
池螢遲疑片刻,伸手接過:“謝殿下。”
只是接過帕子時,指尖無意間碰到男人的手指,溫涼如玉的觸感,嚇得她幾乎觸電般地收回。
好在頸處傷口不深,只滲出一點血,池螢緩慢擦拭干凈,又仔細擦了擦臉側和眼尾的血跡。
這帕子同他人一樣,帶著溫冽的伽藍香氣息。
然神佛慈悲,普度眾生,這帕子卻沾染了刺目的血污。
讓人恍惚分不清,究竟是香氣,還是煞氣。
池螢將帕子疊好,輕聲道:“回頭,我洗凈還給殿下。”
昭王捻了捻手指,那里恍惚還有殘留的溫度,皮肉下像鉆進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癢,他蹙緊眉頭,眉宇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燥怒。
馬車緩緩停在昭王府外。
池螢從還沒出成賢街的時候便開始焦慮,等到府門外要不要攙扶昭王下車。
昭王目不能視,她作為王妃,理當侍奉左右。
可打從心底,她并不愿與昭王有過多接觸,這個人比她想象中更要危險,說多錯多,不如敬而遠之。
思來想去,池螢總算想好說辭:“妾身手上沾染了臟污,恐冒犯了殿下,還是請殿下的貼身侍衛搭把手吧。”
昭王握住手邊竹杖,嗓音染著笑意:“還是王妃思慮周全。”
池螢總覺得那話中有股揶揄的意味,不敢多想,迅速走下馬車。
昭王隨后傾身,竹杖點地,徐徐下車,無需攙扶,竟也走得四平八穩,除了動作緩慢些,幾與常人無異。
晚風輕拂,月華如水,男人清峻挺拔的身影被籠上一層銀白光暈,愈顯得神姿高徹,雍雅絕倫,舉手投足間看不出任何將死之人的跡象。
他輕點竹杖,緩緩逼近,漆黑孤拔的身影一步步侵吞她腳底的月光。
池螢只覺胸悶壓抑,背脊發冷,默不作聲地后退兩步。
沒曾想竟被他輕易察覺。
男人唇角彎起,似笑非笑:“王妃害怕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