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芃芃的預想,大將軍應該自己找到姐姐,然后順勢與姐姐說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跟在自己屁股后頭,搞得好像是她在給他帶路一樣。
可是大將軍長得高大威猛,還有一點點兇,芃芃不敢再要求什么,只好一邊裝模作樣地尋找,一邊往姐姐所在的池塘邊走去。
很快,她就在叢叢竹林的掩映間,看到了樓雪螢的身影。
“呀,是姐姐!”芃芃歡呼雀躍,拉著李磐往前跑,“哥哥,太好了,我們找到姐姐了!”
李磐不動聲色,抬眼望去。
午后的陽光透過竹葉的間隙,浮光碎金一般,落在不遠處的女子身上。
她坐在池塘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背后倚著一根粗壯的竹竿,雙手交疊置于膝上,頭微微地垂著,合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一樣。
她發髻挽得簡單,只戴了一支白玉簪和一支珍珠步搖,幾星鈿花散落其間,卻更襯得她烏發雪膚,矜貴通透。一身天水碧的裙裳,料子肉眼可見的細膩柔軟,有風吹過時,層層疊疊的裙擺微微拂動,如同碧水微瀾,玉澤搖曳。
李磐想,哦,原來是美人計。
他停下腳步,警覺地站在了原地。
芃芃拉了一下他發現沒拉動,只好松開他,硬著頭皮往樓雪螢身邊跑去,邊跑邊喊:“姐姐,姐姐!”
樓雪螢睜開了眼睛。
芃芃撲到她身邊,道:“姐姐,我終于找到你了!嗚嗚嗚!”
樓雪螢故作驚訝地說:“你怎么……”
她抬起頭,看見了與她隔著十萬八千里的李磐。
樓雪螢:“……”
為什么離那么遠!戒心也太重了吧!
她站起身來,剛想開口,卻見李磐朝她微微頷首,表示孩子送到了,然后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等等,侯——”
話音未落,她便一腳踩上了濕潤的青苔,整個人控制不住地打了個滑,仰面跌進了池塘里。
芃芃尖叫起來:“姐姐!”
商量好的戲份里沒有這一出啊!姐姐怎么自己就掉下去了!
李磐猛地回頭,看清在水里撲騰的人影后,瞳孔驟縮。
第一反應——他都離這么遠了,難道還能栽贓他推人下水?!
第二反應——不好,這是要逼著他救人!
這種情況下救人會是什么后果,李磐一清二楚。想與他結親的人家數不勝數,李磐全都打哈哈敷衍了過去,這家女眷是什么來頭,竟拼著自己的名聲不要,也非要嫁給他嗎?
能想出這種招數的,多半不是什么有頭有臉的名門望族,很可能是貪圖小利的趨炎附勢之輩,為了攀上他這個新封的侯爺,讓兩個小姐合力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戲。
于李磐而言,這種親是萬萬結不得的。拋開他個人的喜惡不說,這戶人家的家風極有問題,如此不擇手段,真要是結了親,以后恐怕只會給他拖后腿。
李磐面色陰沉,盯著水中起起伏伏的碧色身影,站在原地沒動。
“姐姐,姐姐!”芃芃這回是真的被嚇哭了,她趴在岸邊,想找根東西去夠樓雪螢,卻找不到。
情急之下,她回過頭,望著李磐哭道:“哥哥,你救救姐姐吧,快救救她吧!求你了!”
李磐咬牙,攥緊了雙拳。
他看得出來,那落水的小姐是真的不會鳧水,不是裝的。也就是說,如果他走了,她自己是沒辦法游回岸上的。
但一定要他救嗎?方才小姑娘那一嗓子喊得極尖銳,應該很快就會有人聞聲趕來,不至于沒有人救她。
但他如果就這么不管不顧地走了,萬一事后這兩個小姐將他見死不救的事情傳揚出去呢?又或者,萬一那小姑娘看他走了,自己頭腦一熱下去救姐姐,一下子淹了兩個人呢?再或者,那落水的小姐體弱,沒撐到有人來救她,就溺亡了呢?
一個保家衛國的將軍,難道會眼睜睜看著一個弱女子淹死在自己面前嗎?
救,還是不救?
樓雪螢根本看不清岸上兩個人在干什么,她每一次撲騰浮出水面,還沒來得及把糊在眼睛里的水眨掉,便又沉了下去。
她知道這種庭院里人工挖出的池塘不會太深,但當雙腳遲遲踩不到底的時候,她還是會本能地恐懼和慌亂。
——她落水,其實連自己都猝不及防。
她承認,自己刻意坐在池塘邊,就是為了能故意落水,吸引李磐來救。甚至她今天來郡公府赴宴,為的就是這么一刻。
但她原本的設想是,李磐先送芃芃過來,然后她裝作被驚醒的樣子,向李磐道謝,并說明自己的身份,解釋是自己昨日沒睡好,才讓妹妹一個人在旁邊玩耍。沒想到不慎睡了過去,妹妹也越跑越遠,找不到回來的路。如此,李磐便不至于對她第一印象太差,覺得她是什么故意丟下妹妹的壞姐姐。
接下來,兩個人就該往外面走了,她可以這時候趁機踩中青苔,滑進池塘,迫使李磐來救她。
誰知李磐一開始便對她充滿了警惕,站那么遠,叫她連道謝都不好道。她生怕他就這么走了,一時急了想去追,結果忘了自己腳下就踩著一塊青苔,就這么絲滑地跌進了水里。
樓雪螢毫無準備,鼻腔和喉嚨里嗆了好幾大口水,身上的布料變得又沉又重,不停地拉著她往下墜。
“救……救命……”她在一片粼粼的水花和混亂的泡沫中浮浮沉沉,含混地呼救著,耳道里進了水,嗡鳴一片。
岸上的陽光很暖和,可水下的世界卻是這樣寒冷。
她不會鳧水,愈掙扎,愈害怕。
她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將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決定,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如果他不來救她,那她怎么辦呢?難道就這么荒謬地淹死在廣平郡公府上的池塘里嗎?還是在眾人的圍觀中被府丁救上岸,淪為大家茶余飯后的笑談?
她不怕被人嘲笑,她今日作這一出,本就是選擇了放棄名聲。但她不能放棄了,卻什么也沒得到。
李磐……李磐難道是這樣見死不救的人嗎?難道是她又看錯人了嗎?
她正渾渾噩噩地想著,手腕卻忽然被人扯住。
她倉皇地張開雙眼,看到了朝自己游來的李磐。
她下意識地把他當成了救命稻草,手腳并用地想扒住他,他卻沉著臉,用力地敲了一下她的后頸,冷聲道:“不要亂動。”
她沒被敲暈,只是覺得筋骨忽地酥麻了一下,失了力氣,從李磐身上滑了下去。
李磐游到她身后,雙臂托起她的兩肋,堅實的胸膛支撐起她顫抖的身軀,幾乎是將她整個上半身托離了水面,讓她得以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她渾身濕透,頭上的發簪不知掉去了哪里,一綹一綹的長發緊緊地貼在她的臉頰和脖子上,狼狽至極。生理性的淚水不斷地涌出,她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著李磐堅毅硬朗的下頜,看著他的衣襟隨著他在水中的起伏而不斷舒展、貼緊,腦中忽然就一片空白,連原先自己被救起后應該說些什么都忘了個干凈。
岸邊漸漸聚起了人群,有人奔走呼喊,然而在樓雪螢聽來就像是隔了一層罩子,聽不真切。
李磐掃視幾眼,略略松了胳膊,讓樓雪螢的身體沉了下去,只留肩膀以上露出水面。
他順利游到了岸邊,一只手扶著岸邊的石頭,一只手仍插在她的肋下,支撐著她的身子。
樓雪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沒有力氣自己爬上岸,只能靠在李磐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姐姐,姐姐!”芃芃蹲在岸邊,放聲大哭,想來拉樓雪螢,卻被李磐擋開。
“你離水遠點。”他說。
“妹妹!”一個人影沖到岸邊,差點跪了下來,“你、你沒事吧?快!快點上來!”
樓雪螢艱難地咳嗽:“二哥……我,我沒事……”
采菱和另一個侍女也驚慌失措地跑了過來:“小姐!”
李磐打量著樓仲言。
方才這個人也在席上,有人跟他介紹了一嘴,說那位樓大人雖只是個集賢殿正字,看似官職不高,實則年輕有為,其父是秘書少監,好像祖父和曾祖也是什么大官,他沒記住,但總之是什么書香門第,官宦世家。
他對這個人沒什么惡感,因為樓仲言看到他,也只是拱了拱手,喊了聲“侯爺”就當打了招呼,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來煩他,而且散席了感覺也很急著走的樣子,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沒走。
李磐又不由看了懷里臉色慘白的女子一眼。
這是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