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李磐沒娶妻不大準確,他是娶過的,只是最后沒成而已。早年征虜將軍還在世之時,欣賞年輕的李磐,覺得他將來一定大有作為,便做了個媒,給李磐與當地知州之女牽了紅線。
李磐本來就到了娶妻的年紀,娶誰不是娶,又有上峰做媒,他當然沒有推拒的理由。知州也相信了征虜將軍的眼光,同意了李磐這個女婿。
但問題就出在成婚當日。
成婚當日,李磐與新娘拜堂,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直到夫妻對拜之時新娘突然掀開蓋頭拔出匕首行刺,眾人這才驚覺那竟不是知州之女,而是喬裝打扮的犬戎女子。
李磐根本沒想到婚禮上還會出這種事,猝不及防間,被那犬戎女劃傷了一道。好在他反應快,及時出手制服了犬戎女,再加上有其他賓客幫忙,很快就將犬戎女押送候審。
眾人又去尋真正的新娘去了哪里,找了一圈,發現新娘被打暈了塞在出嫁的閨房床底下,犬戎女穿了她的婚服,蓋了她的蓋頭,這才瞞過了眾人的眼睛。
新娘醒來后大哭一場,說什么也不愿意再嫁給李磐。她自幼在京城長大,是隨外放做官的父親才來的西北,本就不適應,得知李磐農戶出身后更覺委屈。原先父母之命也就罷了,她也認了,可現在鬧了這么一場,她發現嫁給李磐簡直危機重重,連自己都可能小命不保,便咬定還沒拜堂,不算夫妻,非要悔了這個婚不可。
女方不愿嫁,李磐覺得沒必要強求,這樁婚事便這么草率作罷了。
后來隨著他軍銜的一步步升高,還有其他人想來做媒,都被李磐以犬戎未定回絕了。
然后一拖就拖到了他二十八歲回京受封之時。
面對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年輕將才,景徽帝當然想要穩住他,便琢磨著把哪個皇室里的公主或郡主嫁給李磐,讓他安心為大岳效力。
被封了武安侯的李磐自然不能隨便賜婚,不然萬一不合他心意,還不如不賜這個婚。
景徽帝旁敲側擊地問李磐喜歡什么樣的女子,誰知李磐直截了當地說,他才剛到京城,對諸事皆不熟悉,不想太快成婚,而且陛下也無需借婚姻拉攏他,他對大岳忠心耿耿,對犬戎深惡痛絕,即使不賜婚,他也絕不會背叛大岳。
景徽帝習慣了京中官員的花花腸子,彎彎繞繞,從來沒見過誰如此直白地說話,還坦坦蕩蕩地把他那點心思揭穿了,一時之間,既震驚又尷尬。震驚尷尬完了,又覺得李磐身上這股草莽之氣十分好笑,便沒跟他計較,把賜婚的事擱置了。
犬戎已定,景徽帝本意是留李磐在京中,給他兼任個京官當當,但朝堂關系錯綜復雜,李磐徒有軍功,卻在朝中無根基無黨派,以前他在前線拼殺,大家看在他保家衛國的重要性上,不去為難他,但現在邊境已定,他到京城來搶飯吃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虛銜可以,實職再議,李磐本人看起來也不怎么著急,這事便一直耽擱了半年。
半年后,李磐向皇帝遞交奏疏,請求回邊駐軍。皇帝以為是做官的事惹得他不快,他卻認真解釋,他對京城真的沒什么執念,他請求回邊,純粹是為了兩個原因。一是他家有老母,母親不適應京城的生活,一直想回西北去;二是冬天又快到了,雖然犬戎已經投降稱臣,但仍是不可掉以輕心,他回去駐軍,才能保邊境常年太平。
這些事都是后來景徽帝與樓雪螢閑聊時提起的。
“你說像李將軍這樣的人,會娶什么樣的妻子?”姚璧月興致勃勃地問。
樓雪螢:“你不是沒看上他嗎?”
“好奇而已嘛,畢竟他都二十八了,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女子怕是孩子都有好幾個了,他不急,他母親還能不急嗎?這種人最容易一不小心在戰場上出點事,肯定得盡快留后啊。”姚璧月說,“不過說真的,二十八這個年紀,好多人連功名都沒有,他卻已經官拜大將軍,入朝后說不定還有其他封賞,現在一看,人模樣也周正,肯定大把人上趕著跟他結親……”
樓雪螢:“行了,人都走了。”
姚璧月嘖嘖兩聲,換了個話題:“等會兒吃完飯,咱們再出去逛逛吧?”
“好,去哪兒?”
“我上個月新得了一批寶石,送去璆琳軒打頭面了。今天去看看打得如何了,若是打得不好,我便要將璆琳軒的掌柜臭罵一頓。”
樓雪螢莞爾。
“對了,那五音琴坊是不是和璆琳軒在一條街上?要不去完璆琳軒,咱們再去五音琴坊?”姚璧月尋思道,“你是不是好久沒去了?最近都沒聽你提起。我雖然對彈琴沒什么興趣,但陪你去逛逛還是可以的。”
樓雪螢愣了愣,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這幾日都沉浸在與家人重逢的喜悅,和成功避開太子的慶幸中,每日都在家中閑逛,陪母親說話,陪妹妹玩耍,竟忘了上輩子這個時間段,她出宮后又去干了什么。
現在她想起來了。
那天見完皇后,太子送她出宮,其實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怎么說話,只是你悄悄看我一眼,我悄悄看你一眼,就這么走到了宮門口。
她回到家后,將此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很是驚訝,又觀察了一會兒她的臉色,便笑著揶揄了她幾句。她心中羞怯,不好意思再待在家中,又拉著采菱出了門,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去了五音琴坊。
與姚璧月不同,她自幼習琴,是真心喜愛,及笄后便喜歡往京城各大琴坊跑。五音琴坊的樂師和所售之琴雖是上乘,但并非頂尖,以她的身份,其實更適合去那些專供達官貴人們光臨的、環境清幽典雅的琴坊。只是她卻覺得那種琴坊無趣,不如五音琴坊來得熱鬧。
五音琴坊不擺架子,開門做生意,即使是沒錢買琴的人,也可以進門聽琴。京城里的好琴之人常常聚在此處,互相交流,互相切磋,氛圍極好。
樓雪螢身份貴重,若常與陌生人廝混在一處自然不妥,所以她也不會參與那些人的討論,只讓坊主單獨給她開了個雅間,她透過雅間的窗戶遠遠觀賞琴坊里的熱鬧即可。
聽久了別人的曲調,心中自然會生出自己的聲音。十六歲那年,樓雪螢自己寫了一份琴譜,卻對后半段始終不滿意。她不好意思交給授她琴課的先生看,便把那份琴譜寄存在了五音琴坊里,想看看別人對這份琴譜的評價。
過了一段時間,她再去琴坊,發現有好些人在她的琴譜下作了點評,褒揚居多,少有幾個批評,也還算客氣。最重要的是,竟有人看出了她后半段琴譜的別扭,替她改了幾處。這一改,原來滯澀之處竟一下子通暢了起來,她欣喜萬分,帶著琴譜去雅間試奏一番,連采菱都聽得連連點頭:“小姐,比之前還好聽呢。”
她讓采菱去把坊主叫來,問坊主這段是誰改的,坊主說只記得是個男人,拿著她的琴譜看了片刻,三兩下便改完了,也不知道是誰。她便寫了封手書表達了感謝之意,還往里面夾了另一份寫了一半的譜子,交給坊主,說若下次再遇到他,就把這些給他。
……若早知道那個改譜的男人竟是微服私訪的景徽帝,樓雪螢絕不會踏入五音琴坊一步。
可現在已經晚了。
這個時候,十八歲的她與他已經相識兩年。這兩年里,他們通過琴坊數度往來,發現彼此意趣相合,竟引為知交。通過對方的字跡和談吐,樓雪螢猜測對面應該是個閱歷豐富且事務繁忙的男人,因為她收到他的信后往往回復得很快,而等他的回信卻往往要等上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
她不是沒有好奇心,但她從沒想過再進一步。她與這個“棲云居士”,高山流水,以琴相知,信件中只談琴,但凡涉及紅塵俗務的,一概不提。她相信他也是個懂分寸的人。
不過去年年底,外祖母病逝,樓雪螢很是傷心了一段時間,那之后便很少出門。直到這一回,她在宮中遇見了太子,根本靜不下心在家里待著,才想起了許久未去的五音琴坊。
坊主交給她一把琴,說是那位“棲云居士”遣人來問了幾回,都沒有她的信件,便留了這把琴給她。樓雪螢第一次從他那里收到信件以外的東西,本不想收,奈何那把琴實在漂亮,百年青桐木的琴身,琴面上還鑲嵌了松綠寶石,說貴重確實貴重,但樓家也不是買不起,只是那斫琴工藝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樓雪螢猶豫再三,還是難掩喜愛,收下了琴。
后來那把琴被她命人砸碎在了大雪紛飛的深宮之中。
“簌簌,簌簌?”姚璧月伸出手指,在樓雪螢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我……我不去五音琴坊了。”樓雪螢抿了抿唇,撒了個謊,“上回去的時候,有個登徒子想接近我,雖沒成功,但我一想起來便生氣,以后不會再去五音琴坊了。”
“什么?還有這種事?你怎么都沒告訴過我?我們倆什么關系!”姚璧月登時柳眉倒豎,“你就算沒帶人,不好把那登徒子怎么樣,那你總得跟坊主要個說法吧!你可是他們的常客哎!”
“算了,我又沒出事,坊主也沒有三頭六臂,哪能管得過來那么多,不要讓人家做生意的為難了。”樓雪螢低聲道。
一旁的采菱吃驚道:“小姐,什么時候有的登徒子啊?奴婢怎么沒見著?”
樓雪螢面不改色:“那人只是以眼神輕薄我,從遠處想走過來時,卻正好被其他人擋住了,你沒注意也正常。”
“那琴坊里人多,小姐為了不引人注意,每次都是穿著素凈、戴好面紗才去的,怎么這樣都能引來登徒子!”采菱氣悶不已。
姚璧月:“你就是太好說話了!一看就很好欺負!”
樓雪螢勉強笑了一下:“不說這些了。我方才忽然想起來家中還有一點事,恐怕等會兒不方便陪你去璆琳軒了。”
那璆琳軒和五音琴坊在一條街上,她以后一定繞著這條街走。
姚璧月“啊”了一聲,小小的失望了一下,卻又很快笑起來,說:“沒關系,自然是你家中的事要緊,況且璆琳軒也沒什么好玩的,咱們以后有空再去其他地方玩。”
樓雪螢點了點頭。
與姚璧月用完飯后,樓雪螢與她告別,乘著馬車回了家。
“小姐,家中有什么事啊?”采菱看她一路低頭往自己的小院走,也不像有什么要緊事的樣子,不由疑惑地問道。
樓雪螢:“沒什么事,只是我有點困了,想睡一覺。”
采菱只當她之前生病后還沒完全恢復,便沒有再問。服侍樓雪螢換了寢衣,將床幃放下后,她便安靜退到了屋外。
樓雪螢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光線昏昧的帳頂,忽而沉沉地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