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縣城外戰場安靜下來,仿佛剛剛的大戰不過是一場夢。
唯有傷者的呻吟和和眾人打掃戰場的腳步聲。
劉備站在一片一片狼藉之中,看著麾下士卒正在收斂同袍遺體。
那些不久前還生龍活虎的鄉勇義士,此時卻成為了冰冷的尸體。
劉備眼眶微微泛紅。
這一戰雖然獲勝,卻是慘勝。他帶來的兩千多鄉勇,經此惡戰,折損三成。
張飛正指揮著兵士們收攏俘虜,清點繳獲。
但他眼神掃過戰場,看到那么多熟悉的弟兄永遠閉上了雙眼,胸中的怒火就在不斷積聚。
張飛的臉黑的嚇人,在他想來,這些兄弟本不該死!
若薊縣守軍能早一些出城,為義軍分擔些許壓力……
而當張飛抬頭,看見遠處鄒靖率領著盔明甲亮的薊縣守軍,正秩序井然地開進戰場時,更覺諷刺至極。
與劉備軍的疲憊和傷亡慘重相比,他們幾乎是兵不血刃,此刻顯得格外齊整威武。
“難怪黃巾要反!”他沉默:“這些當官的,何曾在意過百姓性命!”
鄒靖策馬直至劉備面前,馬未下,人未動,只敷衍地一拱手,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傲慢:
“多謝劉義士來援,以寡擊眾,大破黃巾,更陣斬敵將、驚走褚燕。此役劉義士當居首功!”
他高昂著頭,繼續說道:
“本將定會向州牧大人為你請功!到時進我軍中,任一軍曹,也算有了正經身份。”
軍曹?
張飛聞言,環眼瞬間圓睜。
他望著鄒靖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又想起遍地陣亡的義軍弟兄,一股灼熱的怒意直沖頂門——
我等跋山涉水,拼死搏殺,解薊縣之圍,救十萬軍民……
難道就為了你帳下區區一個軍曹?!
“呸!”
張飛猛地啐出一口,踏前一步,指著鄒靖便破口大罵:
“鄒靖!你這無膽鼠輩,還敢在此夸功?!軍曹?誰稀罕你那軍曹!”
“我大哥親率義兵、舍生忘死沖擊數萬賊軍大營時,你在何處?!”
“我眾弟兄被黃巾賊團團圍住、血染征袍時,你又在哪里?!”
“若不是我四弟陣斬敵將,嚇得褚燕膽裂潰逃,你這廝敢出城門半步?!”
“你分明就是想等俺們死絕,再來撿現成的便宜!”
他聲如雷霆,字字憤慨,周圍士卒無不屏息。
張飛越罵越怒,最后幾乎吼出聲來:
“若你乖乖躲著不出聲,爺爺我還懶得罵你。如今竟敢拿個破軍曹來羞辱我大哥——鄒靖,你也配?!”
這一通怒罵,毫不留情,頓時讓場間氣氛降到了冰點。
鄒靖身后的親兵紛紛怒目而視,手按刀劍。
劉備軍的士卒們也感同身受,看向鄒靖的目光充滿了憤懣。
鄒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身為薊縣守將,何時被人如此當面辱罵過?
但他剛剛在城墻上看的分明,面前義軍戰力強悍,又有三個萬人敵,其中就包括面前這個黑廝。
稍微對比戰力。
他強壓怒火,冷聲道:“你是何人?休得胡言!”
他環顧四周,擺出大義凜然的姿態:
“國之大事,豈能意氣用事?本將肩負守城重責,自當審時度勢,擇最佳時機出擊,方能確保一舉功成,避免無謂損失!
若貿然出城,中了賊軍埋伏,豈不滿盤皆輸?此乃為將之道!”
“狗屁的為將之道!俺看你就是貪生怕死!”
張飛根本不聽那套道理,怒火更熾,“你審的什么時?度的什么勢?就是等著俺們弟兄用命替你耗光賊兵的力氣!你……”
“三弟!住口!”劉備終于出聲喝止。
他雖然心中同樣悲痛且對鄒靖的遲援極為不滿,但他知道此刻卻是不能與官府撕破臉皮。
他們雖是奉刺史劉焉之令募兵保土,但詔令中可未允許跨境出兵!
若鄒靖計較起來,他們的行為與造反無異。
加之義軍新經大戰,損失慘重,急需修整,實不宜與官軍沖突。
張飛雖莽,卻非無智,經劉備一喝,當即明悟局勢,雖仍胸膛起伏、環眼怒瞪,卻也不再言語。
劉備雖不欲沖突,卻絕非軟弱可欺之人。
有仇必報,向來是他的信條。
今日馳援薊縣本是忠義之舉,反遭鄒靖如此羞辱,即便以劉備之仁厚,也不得不予以反擊。
但見場上劍拔弩張,如一觸即發的火藥桶,劉備不欲擴大事態。
他向前一步,目光先掃過鄒靖身后那些手按刀劍的親兵。
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對視片刻,竟讓那些親兵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臉色鐵青的鄒靖身上。
沒有憤怒駁斥,沒有卑微謝恩,只是用平靜卻擲地有聲的語調開口,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戰場:
“鄒將軍,”劉備拱手,禮節周全卻自有一股威儀,
“備,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閣下玄孫。
聞黃巾亂起,禍害鄉梓,心中憂憤。幸得劉幽州允各地募集鄉勇,以保境安民。”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戰場上正在被收斂的義軍遺體,聲音微微低沉:
“今聞薊縣被困,十萬軍民危在旦夕,備雖力薄,亦不敢忘宗室之責、同胞之義。
故星夜兼程,前來救援。
麾下兒郎,皆出自涿縣及周邊良家子,為護佑父老,甘灑熱血,
今日埋骨于此者,皆為國捐軀之忠魂,非為私利之鄙夫。”
一番話如金石擲地,先明宗親身份,再證募兵合法,繼而點出此次出兵乃是大義所在,非無詔擅動。
不僅將鄒靖可能責難“跨境出兵”的借口徹底堵死,更將義軍犧牲提升到為國捐軀的高度。
言外之意,那“為私利之鄙夫”所指為誰,已不言而喻!
鄒靖聞言,臉色微變,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如何反駁。
劉備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平靜地說道:
“將軍肩負守城重責,審時度勢,自有道理。備,一介義兵首領,不敢妄加評議。”
他語氣平淡,仿佛真的理解。
但在鄒靖看來,這番話,與指著他鼻子罵他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人并無區別。
鄒靖臉色一邊,就要反駁,但劉備本就是為了讓他出丑來的,哪能如他所愿?
上一句話話音未落,劉備聲調揚起,朗朗傳遍四方:
“然,我這些弟兄追隨于我,是為平亂安民,非為求取官身!
今日血戰得存,皆賴將士用命,天地庇佑!
彼等功績,天地可鑒,豈是一軍曹之職所能衡量?”
他目光陡然銳利,直直射向鄒靖:
“將軍的‘美意’,備心領了。
但我與麾下將士的功過是非,不由我劉備自言,也不由將軍您一語定奪。”
“該由劉幽州明察公斷,更由這薊縣城得以保全的十萬軍民共同見證!
陣亡將士的撫恤,有功兒郎的封賞——”
他語氣陡然加重,雖然平靜但卻不可質疑:
“備,自當具表詳奏,向劉幽州討一個公道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