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原撐著雨傘走出站臺,對著手機輕聲道:“小思,今天我晚點回家,得去處理一下你爸的事情,可能還得回店里看看……你放學回去以后自己點個外賣。”
大概等了十秒鐘,手機里響起了女孩清脆的聲音:“好的哥哥,不過我聽說大伯他們也去了,你克制一點哦。”
“嗯,知道了。”
他皺著眉掛斷了電話。
熄滅的手機屏幕隱隱倒映出他那張蒼白又秀氣的臉,風雨撲面吹了過來,土腥味濃得厲害。
最近他的視力下降的很嚴重,眼鏡也基本不能戴了,雨幕里白茫茫的一片模糊,街上的路人拿著包頂在頭上,像是水花一樣散開,街道空曠了起來。
警署總局就在馬路對面,一棟上世紀留下來的紅色洋樓,樓門口還停著好幾輛警車。
“您好,我是相朝南的家屬,過來接人。”
相原對著警署門口的警員無聲笑笑。
“哦哦,來了。”
那位警員趕緊把煙掐了,領著他進了大廳。
剛進門沒一會兒,相原就聽到老相家的親戚們湊在一起呱呱亂叫的聲音,但他的眼神本來不怎么好,再加上頭頂的燈光有點刺眼,一時分不清楚誰是誰。
負責案件的林警官倒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這位三十多歲的冷艷女人從人群中擠出來,矜持說道:“相原對么?”
“您好。”
相原微微頷首,沒跟其他親戚打招呼。
辦公室里的氣氛似乎凝固了一瞬間,老相家的親戚們都面面相覷,尤其是一位禿頭的中年大叔更是面露不悅之色。
林警官瞥了一眼周圍相家人的異樣表情,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點頭說道:“跟我來吧,去接你二叔。”
相原轉身跟上去,他父親跟這群人屬于堂兄弟,而他除了二叔以外誰也不親,也就沒什么客套的必要。
走遠了,他隱隱聽到背后傳來的一些嘀咕聲。
“那些都是你二叔的兄弟姐妹吧?”
林警官有意無意問道:“看得出來對你二叔很關切。”
“以前這群家伙不是這樣的,二叔是家里混得最差的一個,平時誰都不待見他,躲著他還來不及。”
相原面無表情說道:“這時候他們倒是殷勤了。”
林警官沒想到他如此直爽,愣了一下:“你父母呢?”
相原搖了搖頭:“聽我二叔說,早死了。”
林警官沒想到這孩子是這么一個家庭背景,沉默片刻以后換了一個話題:“上次見到你二叔,是什么時候?”
相原想了想:“上次啊……”
上一次分別的時候,二叔帶他去首都的眼科醫院看病,這個素來摳搜搜的老男人破天荒的開了兩間房,美其名曰明天去醫院檢查要休息好,怕自己呼嚕聲太大吵到他睡覺。
相原本來挺感動,沒成想沒過半個小時就看到二叔和一個衣不蔽體的小少婦一起被突襲查房的警署叔叔帶走了……
林警官聽他說完以后,搖了搖頭:“他在看守所蹲了七天,出來以后也沒回家,直接去了霧山?”
相原嗯了一聲:“那老東西不知道聽誰說霧山里面有座大墓,叫上他的幾個狐朋狗友就去了,我勸他他也不聽。”
林警官帶著他來到了一扇封閉的大門前,似乎在組織著措辭,盡量委婉說道:“你叔叔的愛好確實很另類。且不說盜墓是違法犯罪行為,霧山這地方本來就多發山洪,很危險。”
相原當然也勸過二叔。
但二叔信誓旦旦表示他在出發前曾經算過一卦,那天霧山的天氣是正常的,而且山里還有一條潛在的龍脈以供藏身,就算遇到什么突發情況,也可保證他們一行人的安全。
相原不太相信這些所謂的卜算,因為等到搜救隊在山上找到二叔的時候,這老小子的尸體都有點招蒼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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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實驗室的大門在相原的面前打開,工作人員推著一停尸床走了出來,床上是裝有二叔尸體的裹尸袋。
他今天是來給二叔辦理銷戶的,順便把這老小子的尸體給帶走,用靈車拉去社區的殯儀館,七天后火化。
4.11霧山洪災事件,這次災害為當地帶來了相當嚴重的損失,受災區遭到了巨大的破壞,目前為止官方都沒能統計出確切的遇難者的人數,二叔則是第一批確認的遇難者。
“嗚嗚嗚,這是我親弟弟啊,怎么就這么沒了!”
“本來老二開著那家風水堂養活兩個孩子就不容易,這下這兩個孩子該怎么辦啊?老天爺,不長眼啊!”
“小思也是命苦,本來就不知道自己的親媽是誰……”
相原把二叔的死亡證明塞進包里,誰也沒搭理。
“這是你二叔隨身的遺物。”
林警官來到他身邊,遞過來一個防水袋。
相原接過來看了一眼,防水袋里是一部滿是裂紋的山寨手機,一個皺皺巴巴的錢包,還有一柄奇形怪狀的鑰匙。
這是一把鍍了金的鑰匙,做工看著古拙又不失精美,通體刻著繁復的符咒,乍一看像是流動的云霧。
這是二叔店里的鑰匙,據說是他親手用某種金屬礦石打磨而成的,那些符咒也是他自己一筆一畫刻上去的。
“小原啊。”
老相家的親戚們湊上來,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話,大概的意思就是讓兄妹倆以后去大伯家里住,保證他們的生活。
相原面無表情地聽著。
他生下來視力就是殘缺的,父母死后家里的親戚都不想收養他,至今他還記得當年這些人推三阻四的說辭和嘴臉,像是一記記耳光抽在年紀尚小的他心里。
最后還是混得最差的二叔拉扯他長大的。
大伯夫妻倆信誓旦旦說道:“小原快成年了,孩子成績這么好在國內讀大學可惜了,我們把你送去日本深造。”
相原無聲地笑了笑,狐貍尾巴這就露出來了。
日本留學花不了太多錢,真去了怕是也要他自己勤工儉學來賺學費的。而只要他這個當哥哥的出了國,小思就徹底無依無靠了,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店也保不住了。
這就叫……吃絕戶。
“老二開的那家破店賺不著錢,他收的那些個古玩也沒什么老東西,不如趁早把店賣了。到時候大伙把錢給分一分,剩下的留給你結婚用,也給小思留點嫁妝。”大伯一副不容置疑的語氣,好像這事兒就這么定下來了一樣。
大伯母和其他親戚也在旁邊附和。
“其實……還是有些老東西的。”
相原沉默片刻,忽然說道。
“哪呢?在哪呢?”
親戚們紛紛問道。
“在我面前呢。”
相原平靜說道。
死寂。
旁邊看熱鬧的林警官表情怪異,跟背后的同事們對視了一眼,眼神里都滿是耐人尋味的意味。
“今天麻煩各位了。”
相原跟警官們點頭致意,撐起傘走進暴雨里。
“哎我說你這死孩子,怎么跟長輩說話的?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你們這倆小崽子靠著那家破風水堂能活幾天?”親戚們氣急敗壞,但考慮到是在警署門口,才沒有當場起沖突。
圍觀的警官們面面相覷。
林警官更是搖了搖頭,雖然她被人囑托過要盡量關照一下這家人,但清官委實是難斷家務事。
但好在,這孩子也不傻。
相原獨自一人穿過了斑馬線,恰好有一輛巴士撞破風雨馳騁而來,把那些喧囂和吵鬧的聲音跟自己隔開。
馬路上白茫茫的一片,雨淅瀝瀝的下。
相原的心情有些悵然,倒不是因為親戚們的丑陋嘴臉。
而是因為大伯有一句話說的很對。
二叔的那家店,的確是賺不到什么錢。
沒有人知道當年畢業于北大的二叔為什么要放棄那些高薪的工作跑回老家經營一家不賺錢的風水堂,這顯然是一個非常荒唐的決定,不符合正常的邏輯。
但二叔的確把這家店視作人生最寶貴的心血成果,這些年來這老小子每次喝醉酒都會笑著說,如果以后他出了什么意外的話,那么就要由相原來繼承他的事業了。
畢竟相原也算他的半個兒子。
二叔是一個很不正經的人,平日里嬉皮笑臉的只會說一些白爛話,但唯獨說到那家風水堂時格外認真,這些年還逼著他學了很多風水堪輿學的知識,以及店里的規矩。
相原摸索著口袋里的那把鑰匙。
“到底是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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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府街十二號的巷子永遠都是那么幽靜。
相原撐著傘從淋漓著雨滴的梧桐樹下走過,沿途是一排貼瓷磚的老式住宅樓,樓底都是對外出租的古玩商鋪,大多是紅漆純木的復古門頭,藍底金字的招牌舊得掉渣。
“古意居,文軒閣,也都倒閉了啊……”
他望著那些老舊的招牌,輕聲說道。
這一片街區都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留下來的老破小建筑,曾經是紅極一時的文化街,但如今已經無人問津,只有幾家雜貨鋪還在茍延殘喘,有點本事的人早就搬走了。
濕潤的空氣里彌漫著雨后獨有的植物濃香,隱約還能聽到不知道哪里來的吵架聲和小孩嬉鬧的聲音。
黃昏時分已經有些住戶亮起了燈,溫暖的光暈從窗戶里透出來,隱約能看到窗簾后的人影在忙碌。
路過簡陋的小報亭,昏暗樓洞里彌漫著炒菜的油煙味,滿墻的爬山虎下有小孩子的涂鴉,老鄰居在路邊遛狗閑聊。
這種小巷里的煙火氣好像能喚醒小時候的記憶,那些流逝在時光里的雨夜忽然間蘇醒了,淅瀝瀝的雨水里混著植被的清香,萬籟俱寂,萬物瘋長。
二叔開的那家風水堂就在這里,作為曾經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他的店名取得倒是還算可以。
霧蜃樓。
這小院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了,濕透的落葉堆積的滿地都是,屋檐下的紅色匾額也掉漆了,防盜門上的春聯也都脫落了,窗戶的角落也結了一些蜘蛛網。
相原搖了搖頭,摸出鑰匙,插入門鎖。
開鎖本來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但他卻覺得莫名的沉重,仿佛只要打開了這扇門,就會承接故人的因果。
鎖芯傳來傳動的聲音,仿佛有沉寂的浮灰飛揚了起來,好像塵封的時光終于松動,往事的氣息撲面而來。
相原有種錯覺。
仿佛他推開的不是一扇門。
而是另一種人生。
也就是在這一刻,相原忽然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黑暗如潮水般洶涌襲來,他被一股子強烈的失重感吞沒,靈魂仿佛在飛速下墜,向著深不見底的深淵墜落。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踉蹌著后退扶住了門框,下意識攥緊那把鑰匙,仿佛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怎么回事?”
良久以后,相原的意識漸漸恢復清明,他只感覺四周一片寂靜,心里涌上了一股強烈的心悸感,恍若隔世。
事實上什么都沒有發生,一切如常。
他揉了揉額頭,也不知道剛才那是怎么一回事,或許是因為最近過度操勞的緣故,導致犯了低血糖。
房門開了,店里的擺設一切如舊,古香古色的裝潢風格,純木質的老舊家具都涂著木蠟油,四面櫥柜上排放著琳瑯滿目的古玩和法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檀香味。
桌子上筆記本電腦還沒關,旁邊還有半桶已經發霉的泡面,煙灰缸上的煙蒂堆成了小山,柜臺后面掛著的二叔的自畫像有點泛黃,風仙道骨中透著一絲絲的猥瑣。
二叔的生活習慣就是這么差。
相原關好門,把鑰匙收好放進口袋里,收起來的雨傘被他放在傘架上,然后換上了拖鞋,長舒了一口氣。
當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忽然就愣住了,似乎有電流從脊椎竄到了后腦勺,頭皮發麻。
因為柜臺后面的自畫像,竟然換了一個人!
作為一個雞賊老神棍,二叔當然需要一些包裝自己的手段,但現在畫里的人不再是這老小子了。
而是換成了相原。
畫中的相原儼然是一副現代的學生打扮,模樣秀氣稚嫩。
“這是什么時候畫的,我剛才看錯了?”
相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記得自己剛剛進店里的一瞬間,畫中的人明明是二叔,而不是他。
但也有可能是他真的看錯了,畢竟他先天有很嚴重的眼疾,視力已經差到半米開外人畜不分的程度。
只是不知道二叔什么時候把他的畫像換上去的。
他總覺得很奇怪。
相原皺著眉把店里打掃了一遍,最后在擦拭柜臺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被壓在報紙下面的房本,對于打著這家店的主意的人來說,這可是個必不可少的好東西。
相原隨手翻了翻房本,忽然又愣住了。
因為房本上的名字,也變成了相原。
“這又是什么時候過戶的?”
相原隱隱覺得不對勁了,他不太確定過戶手續需不需要他本人到場,但這一切就像是提前安排好了似的。
像是二叔早就做好了準備要讓他接班似的。
他茫然地回過頭,畫中的自己仿佛在對著他微笑。
那笑容,要多怪異有多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