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斜地切進窗欞,落在案頭那枚舊印的裂痕處。云傾凰的指尖停在“神策”二字邊緣,沒有收回。昨夜巷中孩童的呼喊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可此刻她的目光只凝于掌心——那里有一道細長的劃痕,是昨日攥緊殘頁時被紙鋒割破的,血已凝成一線暗紅。
阿菱輕步進來,雙手捧著一張燙金灑銀的請?zhí)吔蔷Y著淡粉纏枝紋,一看便知是出自蘭心閣的手筆。
“小姐,蘇姑娘派人送來的。”她聲音壓低,“說是三日后繡樓詩會,請您務必賞光。”
沒有接,也沒有看那帖子。緩緩合攏手掌,將傷口藏進掌紋,這才伸手取過請?zhí)7饪谖促N,只用一根銀絲松松系著,仿佛篤定她不敢不拆。
解開銀絲,抽出內頁。字跡娟秀,落款處蓋著一方小小的梅花印——蘇挽月慣用的私章。邀請措辭恭敬,稱她為“嫡姐”,言及“久別重逢,當以文會友”,末尾還添了一句:“屆時諸位貴眷皆至,望姐姐勿辭辛勞。”
輕輕將請?zhí)呕匕干希父箵徇^那行“勿辭辛勞”。力道極輕,卻讓紙角微微卷起。
“她說什么?”問道。
“來人說……若不去,便是失禮于府中長輩,也辜負了妹妹一片心意。”阿菱頓了頓,“還說,已有幾位夫人回帖,都贊蘇姑娘蕙質蘭心,能辦此雅集,實乃我府之幸。”
垂眼,嘴角微動,不是笑。
片刻后,起身走向柜箱,打開最底層的抽屜。里面疊著幾件舊衣,顏色素凈,布料微薄。取出一件藕荷色裙衫,領口繡著半圈褪色的竹葉紋,既非正式禮服,也不至寒酸露怯。
“就穿這個。”說道,“不必熏香,也不必戴首飾。”
阿菱遲疑:“可別的小姐都會盛裝出席……咱們這樣,會不會顯得……”
“顯得什么?”轉頭,“顯得我不懂規(guī)矩?還是顯得我心有不甘?”
阿菱噤聲。
“她要的是我出丑。”將裙衫搭在臂上,走向銅鏡前,“或是盛裝爭艷,落個‘僭越’之名;或是衣著簡陋,坐實‘粗鄙’之實。左右都是罪,不如選一條她沒算準的路。”
抬手撥了下發(fā)髻,烏發(fā)如墨,卻無珠翠點綴。“我要讓她知道,什么叫不卑不亢地走進她的局。”
阿菱低頭應下,正欲退去準備,卻被叫住。
“等等。”站在鏡前,目光落在角落一把舊團扇上。扇面發(fā)黃,竹骨斑駁,邊緣撕了一小塊,正是去年端午節(jié)后收起來的那把。
“去取那柄扇子。”說道,“就是這個。”
阿菱一怔:“這……還能用嗎?”
“能。”走過去,指尖輕撫扇面,“它比許多人記得的事都真。”
阿菱不再多言,取扇而去。
半個時辰后,換好裙衫,立于院中。風拂過袖口,帶來一絲涼意。手中握著那柄舊扇,扇面半掩面容,不似遮羞,倒像示威。
“我去問問夫人是否同往。”阿菱小聲提議。
“去。”說道,“大聲問。”
阿菱點頭,快步朝正院走去。不多時返回,神色復雜:“夫人說身子不適,不便前往。只讓我轉告您……莫給蘇姑娘添亂。”
冷笑一聲,未語。
轉身面向廊下一名老仆婦,聲音不高不低:“母親既不能去,那便由我代為致意。順便告訴蘇姑娘——她辦詩會,我攜舊物赴約,也算應了‘憶舊敘情’之意。”
仆婦一愣,隨即低頭應是。
話音落地不過片刻,偏院外的腳步聲便多了起來。有人刻意繞道經過,有人駐足窺探。那一句“攜舊物赴約”像針,扎進了府中原本平靜的空氣。
誰不知道那扇子曾是先皇后賞賜?誰不知那一年端午宮宴,嫡小姐獨得御前稱贊?如今物是人非,舊扇重出,分明是在打誰的臉。
不理旁人目光,只靜靜立著,等轎輦到來。
終于,遠處傳來輕緩的鈴聲。青帷小轎停在院門外,兩名粗使婆子垂首候命。轎身陳舊,未曾翻新,顯然是臨時調派,并非專為貴客準備。
邁步向前,腳步平穩(wěn)。途經井沿時,忽停下。
昨日命人清理此處雜草,如今地面干凈,露出一塊微微凸起的石板。沒多看,只將手中扇子換到左手,右手在袖中悄然一動——一枚薄刃滑入護腕夾層。
然后繼續(xù)前行。
轎簾掀開,抬腳踏上踏板。
就在即將入轎之際,忽然回頭。
目光掠過偏院門檻、井邊石板、墻角那株枯死的梅樹——這里曾是她被囚禁三年的地方,吃冷飯,穿舊衣,連咳嗽都要捂嘴怕擾了“柔箏妹妹清夢”。
而現在,穿著最素的裙子,拿著最破的扇子,卻挺直脊背,一步未退。
轎簾垂落前,最后望了一眼主府方向。繡樓高聳,朱欄畫棟,彩旗飄揚,仿佛一場盛大的宣告正在等待開場。
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傳入阿菱耳中:
“記住,從現在起,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為了參加詩會。”
阿菱心頭一震。
轎輦啟行,輪軸碾過青石板,發(fā)出沉悶聲響。
風從巷口灌入,吹動轎簾一角。坐在昏暗轎中,手指緩緩撫過扇骨上的刻痕——那是十四歲那年,親手所刻的一個“戰(zhàn)”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