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隨著簾子掀開涌進車內,吹動了褪色的云紋簾幕。云傾凰依舊端坐,指尖深深壓入掌心那道舊疤,關節繃得發白,卻不再有一絲顫抖。
守衛低聲說道:“大小姐,請下車。”
她緩緩抬眸,目光掠過門檻外那片未干的青石板地,濕痕映著微光,像一道橫陳的刀口。
一只枯瘦的手伸了過來——是府里的老嬤嬤,滿臉褶皺紋路堆出悲切,眼神卻冷得像井底石頭。云傾凰沒有去握,只由對方虛扶著肘彎,借力起身。腳步剛落地,便顯出幾分踉蹌,身子微傾,仿佛不堪重負。
“我兒!”一聲哽咽從人群前方傳來。
云錚快步上前,官服未整,腰帶歪斜,眼角泛紅,袖口還帶著昨夜殘留的酒氣。他張開雙臂,像是要擁她入懷,卻又在半途停住,最后只是將手輕輕落在她肩頭,力道輕得像是在試探。
“你終于回來了……為父日日焚香禱告,盼你魂歸故里。”他聲音沙啞,尾音微微發顫,倒像是真的動了情。
云傾凰垂眸,視線落在他袖口那點暗漬上。前世她戰報傳回時,這人正跪在皇帝面前哭訴“犬女喪師辱國”,請求削去她的封號。如今倒會演了。
她微微頷首,嗓音干澀:“父親……女兒回來了。”
一句話,平淡如水,聽不出悲喜。眾人卻紛紛低頭拭淚,連幾個仆婦也抽噎起來。他們都以為她是傷魂未復、言語遲滯,卻不知這短短四字,已耗盡她所有克制的力氣。
柳氏此時撲了出來,披發踉蹌,險些跌倒。她身穿素緞孝衣,領口滾著銀邊,腕上那只翡翠鐲子在晨光下泛著油潤光澤——正是當年她從云傾凰手中奪走的御賜之物。
“我的兒啊!苦命的孩兒!”柳氏跪在石階前,手掌拍地,發出沉悶聲響,“你走得那樣慘烈,娘沒能見你最后一面……”
話未說完,身旁嬤嬤連忙攔住:“夫人慎行!沖撞亡靈,折壽三年!”
柳氏頓住,順勢伏地痛哭,肩膀聳動,淚珠一顆顆砸進塵土。可就在低頭的剎那,云傾凰分明瞥見她眼角掃過自己披風下擺——是在看是否穿戴體面,會不會丟了府上的臉。
這眼淚,不是為她流的。是做給旁人看的。
云傾凰不動聲色,任她哭完這一場戲。心中冷笑如冰刃刮骨。從前她信過這是生母,哪怕被罰跪雪地三日也不曾怨恨。如今才明白,血緣于這些人而言,不過是件可利用的器具。
云子恒一直站在側后方,雙手抱臂,嘴角掛著一抹譏誚。直到此刻,他才踱步上前,繞到云傾凰身側,目光直勾勾盯著她脖頸。
“聽說你在北境打仗時,連馬都騎不穩,摔斷過肋骨?”他嗤笑一聲,“還敢統領千軍?死了也算解脫。”
云傾凰未動,只睫毛微顫。
他竟伸出手,欲掀她肩上披風:“讓我看看,是不是真有尸斑?還是說……根本沒死透?”
手指剛觸到布料,云傾凰猛然抬眼。
那一瞬,眸光如刀,寒意刺骨,直剜進云子恒瞳孔深處。
少年動作僵住,手懸在半空,喉結滾動了一下。
她緩緩開口,語調平靜得近乎詭異:“弟弟說得是,姐姐確實……該死。”
一字一頓,清晰入耳。
周圍人皆是一震。有人低聲嘆息,說她神志不清,竟自認罪愆;有人搖頭,說到底是女子,經不起戰場磨礪,終歸瘋魔了。
唯有云子恒,莫名感到脊背發涼。那雙眼睛,不像活人該有的。明明站在這里,卻像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冤魂,冷冷盯著他,等著索命。
他縮回手,退后半步,強笑道:“裝神弄鬼!誰怕你?”
鼓樂驟起,哀笛嗚咽,府門大開。兩列仆從分立兩側,手持白幡、紙錢、引魂燈,齊齊低頭。他們的目光或憐憫,或鄙夷,或冷漠,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她裹挾其中。
云傾凰扶著丫鬟手臂,緩步前行。每一步都似沉重無比,實則足尖輕點,悄然丈量著腳下距離。她記住了門前守衛站位、抄手游廊轉角、影壁后是否有藏身之處——這座府邸,曾是她的牢籠,今朝卻是獵場。
云錚落后半步,看似攙扶,實則緊盯她神情。他察覺她走路雖慢,卻不曾真正倚靠他人,且步伐穩健,毫無虛弱之態。心頭疑云漸起:此女若真魂魄受損,怎會如此清明?
他試探道:“路上可還順遂?北境風沙大,最傷人神。”
“一路無事。”她答得簡短。
“你……還記得家中規矩么?”他又問。
“記得。”她側臉看他,目光澄凈,“女兒未曾忘本。”
云錚松了口氣,隨即又覺不對。這話太利落,不像久病之人該有的遲鈍。他想再問,卻被柳氏拉住袖子。
“讓她歇著吧,”柳氏低聲道,“待進了靈堂,自有法師超度,驅除邪祟。”
云傾凰聽見了,唇角幾不可察地揚起一絲弧度。
靈堂?好得很。她倒要看看,那口空棺材里,有沒有她前世燒焦的骨灰。
一行人穿過前院,踏上通往內宅的抄手游廊。青磚鋪地,兩側種著枯梅,枝干扭曲如鬼爪。廊頂覆瓦,縫隙間鉆出幾莖野草,在風中輕輕搖晃。
她忽然停下。
眾人回頭。
她望著前方長廊盡頭,那里光線昏暗,影壁擋住去路,仿佛通向深淵。
“怎么了?”云錚問。
她不答,只緩緩抬起手,指向遠處那根孤零零立著的旗桿。
“那上面……為何有血跡?”
聲音很輕,卻讓全場寂靜。
云錚臉色微變,隨即笑道:“許是工匠染料未凈,不必在意。”
柳氏也附和:“對,對,昨日修繕旗桿,用了朱漆。”
云子恒冷笑:“姐姐真是糊涂了,那是你‘戰死’那日掛的招魂幡,血跡早干了。”
云傾凰靜靜看著那根旗桿,風吹幡動,殘布飄搖,像一只斷翅的鳥。
她知道那不是漆。
那是她的心頭血。
是她被射殺那夜,釘在旗桿上的頭顱滴落的最后一滴。
她收回目光,繼續前行,腳步未亂。
可就在踏入長廊陰影的剎那,右手悄然滑入袖中,指尖觸到一片冰冷的金屬——那是藏在護腕夾層中的薄刃,隨身攜帶,寸不離身。
她沒有拔出來。
但現在,它醒了。
就像她一樣。
朱紅大門在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