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漸遠,枯葉碎裂的回響也終于沉寂。洞外那匹黑馬佇立片刻,鼻息噴出白霧,隨后調轉方向,踏著輕緩卻堅定的步伐離去。蹄聲被夜風卷走,巖洞重新陷入死寂。
仍靠在石壁上,左手藏于袖中,指節因緊握薄刃而泛白。方才格擋時用的握法是軍中標準反手式,快、準、狠,早已刻進骨血。沒料到會在生死一瞬下意識使出,更沒料到夜宸淵會認出來。
站在洞口,背影如削,玄袍沾塵未去,右臂傷口滲血,卻始終未做處理。火折熄滅后,黑暗里只剩兩人呼吸交錯,一淺一深,彼此試探。
“你不必藏。”忽然開口,聲音低啞,“我看得見。”
未動,只將披風拉緊了些,遮住肩頭浸透的血跡。“看得見什么?”
“你剛才翻滾起身那一瞬,肘擊的角度、發力的節奏——不是閨閣女子能有的反應。”轉身,目光穿透黑暗,“那是戰場上的殺陣起手。”
垂首,指尖輕輕摩挲刀鞘邊緣,嗓音微顫:“重傷之人,動作失衡,王爺何必苛求細節。”
“失衡?”走近兩步,停在枯枝堆旁,“一個失衡的人,不會在倒地瞬間就摸清敵方人數與站位;不會用碎石引開注意力再奪弓反擊;更不會……”頓了頓,“以左足為軸旋身斬殺,那是‘破甲十三式’第七變的標準步法。”
猛地抬頭,眼中寒光乍現。
不避不讓,只靜靜看著。
忽而咳嗽兩聲,身體微晃,抬手扶住石壁,披風滑落一角,露出纏著布條的肩。手指顫抖,像是力竭,又似痛不可支。“老馬夫教過幾招……摔馬那次……記不清了。”
話音未落,已低頭吹散熱灰,動作刻意遲緩,仿佛連呼吸都需用力維持。
夜宸淵盯著看了許久,忽然彎腰,從懷中取出火折,“嚓”地一聲劃亮。微光躍起,映照出角落一堆枯枝。俯身點燃,火焰騰起,照亮半壁巖洞。
光影晃動間,抬眼:“戍邊軍技嚴禁外傳,違者斬。你說有個老馬夫教你——他是誰?”
避開視線,只道:“忘了。”
“那你可記得,‘破甲十三式’本是寧州大營鎮軍之技,三年前才配發至西北邊關?”語氣平靜,卻字字如釘,“一個國公府庶女,如何接觸軍中秘傳?”
冷笑:“王爺怎知得如此清楚?莫非曾親歷寧州大營?”
眸光微閃,未答,卻緩緩起身,在狹小空間內踱步。腳步極輕,落地無聲,分明也是受過嚴訓之人。
盯著背影,心頭警鈴未歇。
火光跳動,借機調整坐姿,左手仍藏于袖中,不敢輕動。方才搏殺時舊傷牽動,腕間疤痕隱隱作痛。以為掩得嚴密,卻不料換藥時衣袖滑落,那道橫貫左腕內側的刀疤赫然顯露——反手接刃所留,形如新月,邊緣參差,絕非尋常斗毆所致。
夜宸淵腳步驟停。
目光落在手腕上。
立刻拉袖遮掩,強忍痛楚站起,冷聲道:“看夠了嗎?救命之恩已記下,但再窺私,別怪我不念情分。”
緩步靠近,距離僅三步之遙。“這疤,是反手格刀留下的。你能接住劈面一刀,說明你不僅習過武,還上過戰場。”
沉默。
“尋常女子連刀都握不穩,你卻能在重傷之下連殺四人,手法干凈利落,毫無滯澀。”逼近一步,“你不是許靖央。”
猛然抬眼,殺意一閃而逝,隨即冷笑:“我是死而復生之人,王爺覺得,死人還能是原來的模樣嗎?”
火焰噼啪一響,火星飛濺。
凝視良久,忽道:“重生之說,荒誕不經。”
“可若非重生,一個被父親厭棄、母親打壓、養妹頂替功名的庶女,為何突然敢查繡房賬冊、追毒脂來源、甚至敢在寺廟偏殿吞下密圖?”聲音壓低,“你早就在布局,不是嗎?”
指尖微動,薄刃仍未離手。
“北境戰敗當日,你父親對外宣稱你病逝,實則將你軟禁三月。那段時間,你去了哪里?”問。
不語。
“破鋒隊七百將士全軍覆沒,唯獨你‘死’而復生歸來。”逼近一步,“他們稱你為‘神策將軍’,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瞳孔驟縮。
并未退后,反而伸手,指向肩頭:“你肩傷復發,是因為舊日箭創遇寒裂開。那種傷,只有深入北境三百里的將領才會受。”
終于開口,聲音冷如寒鐵:“你在套我的話。”
“我只是在確認。”收回手,“你若真是許靖央,此刻該驚慌失措,哭訴冤屈,或求我庇護。可你沒有。你一直在觀察我,評估我,甚至……利用我。”
冷笑:“你以為自己是誰?能斷人生死?”
“我是誰不重要。”直視,“重要的是,你到底是誰?”
火光映照下,兩人對峙如刃相抵。
緩緩坐下,不再掩飾疼痛,卻也不再示弱。“王爺既然懷疑,何不現在揭發我?上報朝廷,擒拿逆黨,豈非大功一件?”
“我若想告發你,就不會救你。”淡淡道,“但我也不愿被人當棋子用。”
“我沒請你救我。”
“可你也沒拒絕。”
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復冷靜。“我們各有所圖。你幫我脫險,我欠你一命。此后兩不相欠。”
“可你欠的,不止一條命。”蹲下身,與平視,“你還欠我一個真相。”
望著跳躍的火焰,良久,低聲道:“有些真相,說出來只會帶來殺身之禍。”
“那就別說。”站起身,“但我警告你——若你意圖危害朝廷,我會親手殺了你。”
仰頭看,嘴角揚起一抹譏誚笑意:“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未怒,只轉身走向洞口,留下一句:“你肩上的傷,需要重新包扎。止血散只能撐一時。”
未應聲。
片刻后,取來一塊干凈布巾,扔在腳邊。“換藥時,別再用左手碰傷口。軍中包扎,右手為主,你方才用了左手——那是習慣,改不掉。”
垂眸,看著那塊布巾,指尖微微發緊。
靠著石壁坐下,閉目調息,似不再追問。
但知道,這場交鋒遠未結束。
火光搖曳,映出兩人影子,一長一短,緊貼巖壁,如同互噬的獸。
緩緩解開肩頭布條,鮮血再次滲出。換藥時,刻意放慢動作,右手主導,左手虛扶。可當低頭咬斷布條時,左手無意識地按住了刀柄——那是戰場上無數次生死之間養成的本能。
夜宸淵睜開了眼。
察覺,立即松手,假裝虛弱地靠向石壁。
沒說話,只是抬起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腕部,仿佛在記下什么。
心頭一凜。
知道。
全都知道了。
只是暫時不說。
遠處,風聲再起,卷著濕冷氣息撲入洞中。火堆邊緣的枯枝突然斷裂,發出清脆一響。
猛然握緊薄刃,刀柄已被血浸濕,滑膩難握。
下一瞬,手一松,刀鋒向下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