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映真緩緩靠坐回圈椅中,默然握緊那只暖玉瓶。它暖意微薄,根本不足以驅散他體內仿佛無邊無際的寒冷。可奈何他所得的溫暖本就不多,于是它便顯得彌足珍貴了。
話本妖怪說:「你沒救了。」
它已經無話可說,誰能知曉此人這么好拐跑。幾瓶丹藥幾張符箓一輛馬車……后面再朝夕相處,它都不敢想。怕不是等到成婚的時候,沈玄璃用來刺他心口的劍都是任映真找人磨的。
為什么找別人磨而不是自己磨?當然是因為這戀愛腦的身子骨磨不動劍,還要活著等她來殺呢!
過了小半個時辰,沈玄璃回來了。
“師叔已將玉衡引脈術的心法口訣盡數傳授于我。”
她低頭俯視著任映真,見他抬起眼簾,那雙眼睛沒有光亮,看不出絲毫期待或恐懼。他只是微微頷首:“有勞沈姑娘。”
晴柔懂眼色地退出了靜室,輕輕帶上了門。
沈玄璃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并未接話,而是探究道:“殿下可知,你雖心脈有缺,但根骨上佳?你或有一線叩問長生,羽化登仙之機。”
她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她身上那清冽的氣息籠罩下來,沈玄璃勾起一點淺笑:“殿下,你可想嘗試修仙?”
如她所愿,任映真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所謂長生,對他而言一直是水中月,鏡中花。而他在沈玄璃眼里沒看到玩笑。
沈玄璃清楚地看見了他剎那間的失神,但這還不夠。她想看到的不是一時恍惚,她想要擊穿他麻木的外殼,窺見他的內心深處。
她微微側頭,神情里終于顯出一些與她年紀相符的,少女般的無辜:“殿下若覺得仙途渺茫,不如考慮一下,與我雙修?”
被她的氣息籠罩的皇子殿下猛地僵住,只死死攥著剛剛得到的玉瓶,沒答話。
「她只會把你當爐鼎用。」話本妖怪說:「你有這張臉,做不了爐鼎給她當玩物她也不虧。」
“殿下,”沈玄璃還繼續道,“你不想成仙嗎?”
任映真再次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那些情緒全都平息下來。他緩緩松開手,再對上沈玄璃玩味的眼:“請沈小姐不要再拿我說笑了。仙途縹緲,大道無情,于我而言不過是癡人說夢徒增笑柄,我并不奢求。”
沈玄璃眼里那點笑意逐漸凝固,消散。她垂眼從他臉頰落到掌心,伸出手指去按被玉瓶硌出來的紅痕。她眼底深處的幽暗光芒無聲地搖曳了一下。
居然是這種回答嗎。
她沒有憤怒或失望,反而涌起更多的愉悅來。
果然。她在心中低語。
他果然清醒得很,明白自己的處境,知道他身體的價值和極限。既不抱虛妄幻想也不自怨自艾……如果能將這掌控的權利讓渡過來……就好了。
她不再多言,只握住他的手不許抽走,勉強克制住更進一步的想法:“殿下能想得如此通透,自然甚好。”
“玉衡引脈術需靜心凝神,此處清幽,正合其用。殿下稍作歇息,待我調息片刻,便為殿下行術。”
她說完,不再看他而抽回手,走向另一側,在榻上盤膝坐下,閉目調息。
任映真則垂下眼,重又摩挲起手中的玉瓶。
“殿下。”沈玄璃再出聲時,周身氣勢已然圓融,她走到圈椅旁:“坐姿拘束,恐有礙行術,還請移步榻上。”
任映真只瞥她一眼,扶著圈椅試圖站起。他似乎已經學會要用哪張面具去應對她一切舉動。
沈玄璃才不想令他如意,她五指一張,握住他手腕。力道恰到好處,既支撐他不會跌倒,又叫他掙不開。她有意用力按下,激起一陣細微的顫栗。
她順勢微微用力一提,就毫不費力地將任映真從圈椅上“拎”了起來。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對待一件輕巧的物品。
他的身體幾乎完全依靠沈玄璃牽引的力量行動,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扯碎的紙。
沈玄璃沒松手,反而手臂微彎,將他帶入自己懷中,半是挾持半是扶持地帶他挪到靜室另一側的軟榻上。
任映真是真的懷疑她只喜歡好看的生物隨便她擺弄的樣子。
她把人放好,又從他手中抽走那暖玉瓶,似乎稍有不忿:“此物礙事,我稍后再還給殿下。”任映真被她弄得一僵,還愣坐在那攤開手掌。
沈玄璃將那輕松拈走的玉瓶隨手放到一旁矮幾上。
“隔著衣物同樣不便行術,請您寬衣。”
見他愣住不動,沈玄璃又好整以暇地補充道:“殿下,你我是未婚夫妻,并無什么可避諱的。”
任映真沒反駁她,低頭摸索著衣服的盤扣,也不知怎的,他指尖一直在顫,解衣服的動作堪稱笨拙緩慢。只開了兩扣,他便不再動作,似乎耗盡了力氣,又或許……
沈玄璃知他心意。干脆松開他手腕,直接覆上了他的手:“得罪了,還是玄璃代勞吧。”
話音未落,她收攏五指,包裹著他的手唰啦一下解開外袍,直扯到腰際。玉石材質的扣子一瞬撞擊發出細碎清脆的聲響。
“這樣或許可以了。”她盯著他泛紅的耳尖,艱難壓住笑意,作惡的那只手挪到他肩頭,輕輕一按一推,他就順力倒在榻上,陷入軟墊之中:“躺好。”
任映真下意識想要并攏衣襟,但被她空出一只手撥開手臂。她微微俯身盯著他看,于是他閉上雙眼別開頭,只攥緊了手邊的錦褥。
她實在喜歡這副全然袒露的樣子。
沈玄璃感覺到手掌下隔著一層布料的胸膛起伏,微弱的心跳好似撞擊她的掌心,提醒道:
“殿下,凝神靜氣。”
“我很快就好。請忍著點。”
她的聲音輕得幾近嘆息,輕按在他心口處,輕叱道:“去!”
一股溫潤醇和,至精至純的暖流如初春解凍的溪水,滲透而入,暖意瞬間包裹住了他冰冷滯澀的心脈,涓涓不息地浸潤著那些脈絡。
也許撕裂的痛楚這時候更好過些,這深入骨髓的慰帖酥麻感更叫人難熬。暖流所過之處,有如春風撫過冰封的河床,沉寂的氣血開始極其微弱地復蘇流轉。
那滯悶鈍痛感,也漸漸化開減輕。
沈玄璃掌心穩穩覆在他心口處,清晰地感覺到了這具軀體的變化:從最初的僵硬緊繃到強自克制住的震顫,此刻已經完全放松下來。任映真那微弱的心跳終于稍顯有力。
她視線一路向上。
他依舊閉著眼,但那痛苦郁結已經有所舒展,總是蒼白的臉頰居然也泛起一點活人該有的血色和溫潤光澤;眼睫不再顫抖,唇色似乎也好些了。
沈玄璃捫心自問,美色當前,她能——
她不能。
這副全然放松、毫無防備的樣子,她拒絕不了。她再垂下眼,看他因側頭而露出的頸側線條,那處肌膚細膩光潔。她低下頭。
她近乎虔誠卻又充滿掠奪意味地張開嘴,清晰地感覺到了平穩的脈搏和細膩觸感。她鼻尖嗅到了已經浸潤到此人骨血中的清苦的藥香。
被她按住的人猛然一顫,似想要躲開或縮起脖頸,但被她按在心口的手無形中固定了姿勢。
沈玄璃聽見了一聲短促而驚惶的嗚咽,但她不在乎。她抬起頭,再俯下身,這次是更明確的目標。她吻住他,只留下按在心口處的那只手,允準他拒絕。
侵入、探索,攝取。
果然這里也是藥的味道。
他沒有被她按住的手徒勞地在身側的空氣中抓握著——最終拽住的卻是她的衣袖,慢慢地順著衣袖滑下去,指尖無力地搭在軟榻邊緣。
這跟愿意向她獻祭有什么區別。她沉溺在這種感受之中,松開對方,直接從中衣下擺摸了進去。側腰倒是溫熱緊實,她正要毫無阻礙地握上去,卻被突然扣住手腕。
沈玄璃方才還以為他已無意也無力反抗。
此時他抓著她探入衣擺的手腕,用力到指節瞬間泛白,指甲甚至微微陷入她的皮膚。
她看清他臉上的羞憤和眼中的決絕與抗拒,猛地頓住了手。但也只一瞬錯愕,她就任由對方攥著自己的手腕,極其緩慢地抽回了手。
離開時她還不忘用指尖輕輕蹭一下,權當報復。
她欣賞了一會兒未婚夫婿劇烈喘息,眼眶微紅的樣子,若無其事道:“看來殿下還是未能全然凝神靜氣。”
任映真聽她這話,下唇幾乎咬出血來。那玉衡引脈術注入的內息仍然在安撫著他狂跳如擂鼓的心脈。
果然有用。沈玄璃想道,若不是玉衡引脈術,方才這好一番非禮,任映真也不知是會被她玩死還是氣死在榻上。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話本妖怪大叫道:「白日宣○、豈有此理!這還有沒有王法了!仙君大人,您睜開眼看看這世道吧!!!」
“引脈已成。”
沈玄璃收回手:“殿下,玉衡引脈術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方見微效。明日我會再入宮,為殿下繼續行術。”
她輕輕拂過自己手腕上淺淺的月牙形印記,目光落回他臉上:“只是引脈術耗費心神,若施受雙方心意相通,壁壘盡消,定能事半功倍。”
“我與你總是這般‘殿下’,‘沈小姐’地稱呼,未免太過疏離。”
她指尖按在他濕潤的眼角:“作為今日行術的報酬,不若從此刻起,以后私下處,殿下喚我‘玄璃’,”她壓低聲音,像一片羽毛,“而我便喚殿下‘映真’,如何?”
任映真盯她半晌,低不可聞道:“好。”
沈玄璃真心實意地笑了。
她其實不喜歡聰明人,聰明人也不要太聰明。對她來說,任映真這樣的剛剛好。他知道她喜歡他這樣。
她更不忍心失去這個人了,上哪再去找一個會忍耐她采擷又愿意被馴服的夫君呢?
她頷首回應,聲音慵懶沙啞:“很好。那、映真,我們明日再見。”
她重又一顆一顆扣子別回去,替他穿好了外袍,不忘撫平細微的褶皺,極為認真地打理一番他的儀容。然后毫不留戀地走了。
任映真獨自坐在榻上,晴柔進來扶他。他指尖隔著衣料撫過頸側,發出一聲嘆息。
「原來你也好這口。」話本妖怪說:「怪不得三生石上天定的姻緣,什么鍋配什么蓋!唉!仙君大人怎么會有你這樣好蠱惑的凡身!」
他又披上那件厚重的貂裘,寒風似乎不再那么刺骨了。仍是來時那輛馬車。
一入宮門,他就聽見內侍尖細而恭敬的通傳聲:“陛下口諭,宣瑾王殿下即刻覲見!”
皇帝的耳目果然靈通。他確認過自己身上看不出什么異樣才上步輦。
暖閣內,皇帝一身便袍,也是靠在一把紫檀圈椅中。晴柔剛攙扶著他的長子進來,他便擺手揮退左右。
“免了虛禮,坐近些,讓朕瞧瞧。”
御座幾步之遙的位置特意放了張錦墩。任映真走近坐下,面色蒼白如故。
但便是皇帝不常看他,也能見出他雖依舊病弱,死氣卻淡了些許。他觀察著長子沒有血色的指尖,單薄的肩背和低垂的眼睫,定在那張臉上。
“哎——”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他喉頭滾動了一下,方才想好的試探與質問一時都卡在喉嚨里。半晌,他找回自己的聲音,語氣卻不自覺地放柔和了些,帶著一絲關切:“臉色倒比前些日子看著好些了?”
他的目光仍然透過任映真在看他香消玉殞的愛妃:“聽說沈家那丫頭今日又入宮了?還將你帶去了沈府請仙人診治?”
任映真仰著臉給他看,視線始終落在地上不抬起來:“回父皇,沈小姐心善。她見兒臣近日心悸加劇,便以師門玉衡引脈術為兒臣稍作疏導,以期緩解苦楚,便于日常活動。”他說得沈玄璃是個慈悲為懷的妙人,且打定了主意要憐憫他。
“玉衡引脈術……”皇帝咀嚼了一遍這個名字,追問道:“此術玄妙否?可蘊養生機,增益壽元?”
任映真沉默了一瞬。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那種強烈的,想要將他吞噬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