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鄉的前一天,李家堂屋里都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愁云慘霧。王秀芹紅著眼眶給兒子收拾行李,把所有說不出口的擔憂和無力連同半副身家堆成座小山。
李根生則悶頭坐在小板凳上卷錢和糧票。
他們這輩子都不知道“北大荒”具體在哪里,只知道那地方能把人凍死。他們淘換了笨重厚實的棉衣褲襪,還有不少干糧,一點點塞進李秋桐的鋪蓋卷里。
李秋桐則站在桌面,看著這對老夫婦螞蟻搬家。
累贅。
他用不著這些又厚又硬的棉褲棉襖,穿在身上怕是連路都走不動。至于那些看著就能齁死人的咸菜疙瘩更是看著就倒胃口。他根本不屑一顧。
但是,為什么不拿?
反正是白給的。
在這個資源匱乏的時代,多點東西總是好的。大不了等到地方之后,看情況處理掉或者借花獻佛打點別人。反正李家老兩口在他的劇本里,只是背景板罷了。
他們流的眼淚和傾注的感情又不是對著他的,對他來說跟院子里地上的泥沒兩樣。
“秋桐、秋桐啊?”王秀芹說話還帶著濃重的鼻音,把李根生卷好的錢票小心翼翼地塞進一只厚棉襪里:“這錢和糧票我貼身藏好,千萬別叫別人知道。到了地方,買點熱的,別虧待自己……”
“嗯。”李秋桐接過那只棉襪順手塞進外套內袋。
這些凡塵俗物,他才不屑一顧。他的異能是B 級【靈泉空間】,那才是他最大的依仗。有了這個金手指,他在這期節目里難道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對了媽,”他狀似無意地問道:“隔壁那個任映真的東西收拾好了沒?他的破身板怕是比我還麻煩吧?你要不要去提醒他準備點厚的?”
王秀芹正低頭整理咸菜罐子,聞言用袖子用力抹了下眼睛,滿是哭腔和遷怒道:“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他是死是活關我們屁事?你給我操心好自己,少管閑事!別凈琢磨那些有的沒的!”
李秋桐撇了下嘴,隔天就去了知青辦,跟姓王的辦事員套話名單的確認情況。
對方整理著手上的檔案冊,頭也不抬地應道:“放心吧,你們那條巷子都在。雖然有一家好像提過困難申請,但這種情況,該去的責任還是得擔起來的……”她聲音壓低些:“大家都這樣啊,這種成分不高不低的,名額定了哪能隨便改?”
李秋桐心中那塊無形的石頭落地了。
名字還在。
至于辦事員剛才提到的申請,他沒放在心上,不過是那家伙的無謂掙扎和街道辦程序性的考慮罷了,結局早已注定。
一絲冰冷而篤定的笑意在他雙眼深處極快地掠過。
李秋桐臉上的表情卻更為真誠,一副同命運共患難的豪情:“謝謝王姐!有同志們一起奮戰,再苦的地方我也充滿力量!革命路上,我們定能互相砥礪前行!”
砥礪兩個字被他咬了重音,說得意味深長。
出發當天,火車站集合點。
巨大的藍底白花鋪蓋卷壓在李秋桐的脊背上。
翻新軍大衣的硬領磨著他的脖頸,帶來陣陣不適。Omega還是太脆弱了。
李根生臉色鐵青地扛著裝著更重物品的破麻袋,王秀芹則像個失去靈魂的幽魂,緊緊攥著兒子的胳膊,嘴里反反復復、顛來倒去地念著那幾個字:“裹嚴實……別凍著……餓了就吃……有事兒寫信……” 聲音沙啞得厲害。
李秋桐隨意應聲著,拖著自己那龐大的行李卷,頂著集合點工作人員的喊聲,擠開哭天喊地的人群,目標明確地朝著那片拉著“北大荒建設兵團”橫幅的區域前進。
他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每一個聚集在條桌前簽字畫押的年輕身影:一個,兩個……十個……二十個……
人群在他眼前晃動,焦灼的面孔,哭紅的眼睛,嶄新的解放包,破舊的行李卷……
沒有!
那張預料中應當不安甚至恐懼的臉,始終沒有出現。
“王姐?”
李秋桐走到負責點名的辦事員身邊,強行按下心中的異樣感,盡量保持聲音平穩:“任映真同志呢?怎么沒看見他?他不是……”
他頓了頓,好容易才找到合適的詞:“……和我一起響應號召去北大荒嗎?”
埋頭核對名單的辦事員經他一問,順著名單看下來,頭也不抬地答道:“任映真?哦、他跟河灣農場的大車走了,跟你們不是一條線。”
李秋桐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血猛地沖向頭頂,又在他異能強大而穩定的氣息安撫下,被瞬間強制性地冷卻回冰點。
他的心臟都好像被凍住了一剎那。
“任、任映真呢?”他說:“不能這樣,任映真、我、我要……”迎著辦事員越來越古怪的目光,他住了聲。
廣場上的喧囂、王干事還在絮叨著什么、父母焦急的呼喊……所有的聲音都在這一刻被扭曲、被拉遠。
世界在他眼中褪去了色彩,只剩下刺眼的紅色橫幅和那駛向未知苦寒之地的綠色鐵皮車廂,如同兩扇巨大的、冰冷的嘲笑之門。
悠長而沉悶的火車汽笛聲,如同遲來的喪鐘,碾過了一切紛雜的聲音,也碾碎了他最后一點虛假的掌控感。
他笑得比哭難看。
沒有主人公當對照組,他接下來要怎么辦?
……
與此同時,顛簸的土路上,一輛漆皮斑駁的解放牌卡車后廂里擠滿了人和行李。
車斗里氣氛遠比去北大荒專列的送行現場簡單樸實許多。
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幾個年輕知青略帶茫然和新奇地打量著車外漸次后退的田野農舍。更多的是穿著深色粗布衣裳、皮膚黝黑、叼著早煙袋的河灣農場本地農民。他們是來接人順便捎帶物資回場的。
“小伙子,暈車不?給、聞聞這個!”一個臉色黝黑如醬塊,眼睛明亮如星的老漢咧嘴一笑,遞來一小截風干的橘子皮。
任映真接過,低聲道:“謝謝叔。”指尖的觸感粗糙冰涼。
“叫我石頭叔就行。”老漢道:“聽口音是城里娃,哪片兒的?”
“城南那邊,鋼廠的。”
“喲,鋼廠的?鋼鐵子弟?看著不像能掄鋤頭的樣兒啊,”旁邊一個叼著煙卷的中年漢子插話:“我還想是紡織的呢,尋思難怪細皮嫩肉的,回頭到了場里別被日頭曬成干巴葉子,抹著淚花想媽!”
說完故意朝任映真擠擠眼。
這話引得旁邊幾個同來的知青和老鄉都嘿嘿笑起來,都是善意的調侃氣氛。
被當成調侃對象的人臉上沒顯出窘迫或生氣,只是耳朵似乎悄悄紅了一點。他也沒反駁,還跟著笑了下,手中仍捻著那塊橘皮的邊緣。
“吃糖嗎?什么事兒甜一甜就好了。”
這聲音來自他旁邊坐著的、扎倆麻花辮的瓜子臉女知青,她剛自我介紹完,名字叫徐曉思,性格爽利得很,正在給同車的人發水果硬糖。
她一笑,頰邊倆酒窩:“來來,都沾點甜氣!到了場里,日子還長著呢!吃點糖,打起精神來!”
她的信息素很平實,像暖融融的陽光混合著麥田里干燥的秸稈氣,讓人下意識地放松下來。
竟然是個Omega?
“石頭叔也來一顆甜甜嘴?”徐曉思先笑著遞了一顆糖給老石頭叔,接著吧另一顆橙黃色圓溜溜的硬糖順著任映真捏橘皮手勢的空隙塞進他掌心:“給,任同志,看我特意給你挑了一顆最大最亮的橙子味兒!”
任映真:“……謝謝。”
她的笑容很真誠,仿佛這種熱絡出自本能。剛才塞糖的時候指尖不經意碰到他的手帶來一點暖意,但那點暖意很快被卡車帶起的風卷走。
他沒有立刻吃,只是輕輕摩挲光滑的糖紙。
他接過糖的那一刻,突然有一條泛著淺翠色的絲線單向從徐曉思那邊探出來,繞在他手腕上。但看她和他人同樣發了糖,似乎沒把其他人當成朋友。
老石頭叔樂呵呵地接過糖,直接塞嘴里嘎嘣一聲咬碎了,含糊不清地繼續給新人打氣:“小姑娘說得在理!甜一甜!都別犯愁!咱河灣場子頂多是日頭毒點,曬黑了咱爺們看著才精神!真有啥小毛小病,場部邊上那衛生所別看就兩間破瓦房,人家桂枝嬸給娃子接生都行!藥到病除!”
話音一落,幾個原本還有些緊張的知青也忍不住加入對話,七嘴八舌地問起來:
“石頭叔,衛生所真那么神?”
“桂枝嬸真會接生啊?”
“咱場里伙食咋樣?頓頓有干的嗎?”
“……”
任映真安靜地縮在角落里走神。
他正想著他對李秋桐已經實行成功的放生計劃。
他專挑劉嫂子心情最好的時候提這件事,話題緊扣家庭困難,自身體質和巴望著能調近點的懇切需求。邏輯閉環,情理兼顧。
事后陳芝蘭被街道辦的孫大姐客客氣氣請去了一趟,回來后通知單上多了一行鋼筆字的批注:“鑒于該同志家庭實際困難及身體條件,經研究決定,調整至就近生產點。請按時報到。”
字跡是劉主任的。知青點就這么改了。
李秋桐先生,恐怕你只能唱獨角戲了。
他見徐曉思沒注意自己這邊,把糖塊揣進了口袋。
到地方后,卡車停穩。
幾排紅磚灰瓦的平房,墻上刷著有些褪色的標語,中間圍著一個不算大的土坪場院,場院盡頭能看到大片收割后的田地輪廓。
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混合氣味。幾個穿著帶補丁勞動布衣服的人影在曬場邊緣收拾著農具。
“到嘍!河灣農場歡迎新同志!”老石頭叔第一個跳下車,嗓門震得空地上的麻雀都撲棱棱飛起。他像只老母雞似的招呼著一車暈頭轉向的新知青下來。
場部辦公室里走出來一個頭發花白、戴著眼鏡拿著本夾子的瘦高個,和老石頭叔低聲交流了幾句,便開始對著名單點名,給每個新來的人分配生產隊和老鄉戶對接。
“徐曉思!Omega……女娃子是吧?分到三隊,住陳滿倉家!和他閨女一塊!”
“王建軍!Alpha,大小伙子,有把子力氣!跟四隊馬貴家!馬貴家小子也是Alpha,你們倆大小伙子有勁兒,正好結對子!”
點名聲在空曠的場院里回蕩。知青們有的松了口氣,有的露出對新環境和新“家庭”的茫然。
“任映真!任映真同志!”老石頭叔扯著嗓子喊。
“到。”他聲音不大,剛好能被聽見。
老石頭叔看了眼名單,又看了眼文書,像是確認了什么,然后臉上露出一種“俺想得周到吧”的自得神情。
他宣布:“小任同志,你跟二隊,住桂枝嬸家。”
“徐老太早年傷了身子骨,是個Omega。她孫女柳如濤可了不得,十七八的小姑娘,勁兒大著呢,是個頂呱呱的Alpha,這家子現在就剩下這祖孫倆了。”
他轉向任映真:“讓小任你住過去再合適不過了,你安靜,不會吵老太太清靜,又是個Beta,信息素對你不起作用,你也影響不著她倆。而且離場部曬場就隔了條小路,啥動靜都聽得真真的,吃飯干活都近便!老太太和濤妹子都是勤快人,跟著她們家過,規矩,省心!保管把你養得精神點!”
任映真:“……”
他這回是真的想說“我真的謝謝你”了。
在所有人的認知里,這都無疑是個極其富有生活智慧的安排。只有他自己在琢磨接下來應該要怎么辦。
安排完一切,老石頭叔領著任映真,沿著場院邊一條被踩得發亮的小土路往東走,直達一個收拾得異常整潔的小院。
院墻是石塊壘起來的,不高,但刷得干干凈凈。院門是幾塊舊木板拼釘的,縫隙里能看到院內掃得平平整整的泥土地面。
兩間正屋,一間小灶房,屋檐下掛著幾串紅艷艷的干辣椒和幾塊洗得發白的粗布。院角一棵老棗樹,葉子落了大半,枝椏虬結。
“桂枝嬸兒在家不?俺領新同志來認門啦!”老石頭叔一如既往人未到聲先至。
院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拉開。
開門的是個高挑的姑娘,約莫十七八歲,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胸前,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褲,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結實流暢的小臂線條。
她身上散發出的信息素極為內斂,一股深秋山野里霜打松針的味道。
“石頭叔。”柳如濤聲音不高,目光習慣性先落在老石頭叔臉上,隨即自然而然地移到他身后半步位置——
陽光正好穿過老棗樹稀疏的枝椏,斜斜地打在站在老石頭叔側后方的那個年輕人身上。
任映真正在打量柳如濤并思考:萬一發生了最壞的可能性……有沒有希望打得過?對方體型優勢明顯,動作很干練。正面沖突勝率很低啊……沒有的話設陷阱可以嗎?畢竟說到底是個Alpha。
柳如濤也正在想:
未來生幾個孩子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