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灣小學的教室里是幾張長條木桌拼在一塊,坐著十幾個年齡參差的孩子,從剛上學的鼻涕娃到半大少年都有,但認字水平差不多。
一塊卸下來的黑色鐵門充當黑板,任映真在上面用粉筆寫了“禾苗”兩個字:“禾,是田里的莊稼。苗,是剛長出來的小禾。”
“春天種下禾苗,秋天收獲糧食。沒有禾苗,就沒有飯吃。”
他的講課方式其實不如徐曉思有趣,沒想到沒有一個孩子走神。
那些平日里在野地里瘋跑、爬樹掏鳥窩都嫌不夠鬧騰的皮猴子們,此刻竟都安安靜靜地坐著。
他們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磁石吸引,牢牢地黏在這位新來的、安靜得有些過分的年輕老師身上。
認完字,教了筆畫,孩子們自行練習。
任映真走下講臺,在教室里巡視。走到其中一張課桌邊時,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仰頭看他,似乎很是鼓足一番勇氣,奶聲奶氣地開口:“老師……”
“嗯?”任映真停下腳步,低頭看她。
“老師,你長得真好看。”她滿臉憧憬,語出驚人:“我長大了也能找到像你一樣好看的人結婚嗎?”
不知哪個角落先笑出聲,接著孩子們一呼百應:
“我也是我也是!”
“俺也一樣!”
“老師,俺娘說過找對象就算是Beta也得找俊的!”
教室里瞬間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另一個叫鐵蛋的刺頭小子起哄:“老師,將來成了Omega可以嫁你不?”
任映真走回講臺,在禾苗旁邊又寫了一個“學”字:“現在寫‘學’十遍。寫不完的,放學留下。”
孩子們噤聲埋頭,“沙沙沙”地開始寫起來。
等下了學,孩子們如蒙大赦,收拾好書本。
一群出籠的小鳥,嘰嘰喳喳地涌出教室,奔向自由的田野。
任映真最后檢查了一下教室,關上那扇吱呀作響的門。他走出沒兩步,就見柳如濤正斜倚在河灣小學大門外的老槐樹下。
她沒看任映真,目光追在嬉鬧跑遠的孩子們身上,黏在那個蹦蹦跳跳的羊角辮小丫背上。
這是“堵人”嗎。
因為此等氣勢任映真上一次見還是在任知時身上。
他腳步未停,神色如常地走到槐樹下。
“下課了?”柳如濤轉過頭,聲音有點硬邦邦的。任映真看出她想表現得自然些,但大概教室里的話被她聽到了,她很難不在意。
“嗯。”
“那群小崽子沒鬧你吧?”
河灣小學的教室恐怕從前都沒這么安靜過,這是明知故問。他露出點近乎無奈的笑意來:“沒有。”
“走吧,”他說,“回家了。”
說完,他徑自沿著被暉光染成金色的土路向前走去。
柳如濤站在原地愣了下才跟上去。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長,融在了一起。
剛進小院,就有熟悉的熱鬧氣息撲面而來。徐曉思正在棗樹下和徐桂枝說著什么,旁邊還有幾個知青圍在一塊拆各自的信。
徐家小院都快成知青點了。
“哎、映真,小濤,你們回來啦!”徐曉思眼尖,看見他倆就迎上來。她手里沒信,不妨礙她當一個快樂的旁觀者。
“曉思,你不去問問有沒有你的信?”周文秀試戴著表姐寄來的圍巾,順口問道。
“我家城里又沒人,看你們的就夠了。”徐曉思笑嘻嘻道。
周文秀暗道失言,再看同樣是兩手空空的任映真,她不說話了。給大家代寫家書最多的人從沒收到過信呢。
任映真本人不覺得什么,跟著柳如濤進灶屋準備晚飯去了。沒收到信才是常態。
他似乎就是這樣,命里不太有血親緣分,尤其是兄弟。
用這個時代的比喻來說,他的家庭是一塊貧瘠的鹽堿地。
另一個姓李的Alpha知青邊疊著家里的糧票邊像是想起什么,扭頭揚聲道:“小任,剛取信的時候看到有封你的,好像是城里來的,還挺厚,怕弄丟,我幫你放這了,你瞅瞅去?”
柳如濤側目看了他一眼。
任映真聞言去拿信封,還真是鼓鼓囊囊的。他拆開封口,從中滑出的并非信紙,而是用泛黃的舊報紙仔細包好的東西。
展開是副嶄新厚實的粗砂勞保手套,顏色是鋼廠工人特有的藏藍,指節部位特意多縫了一層加厚的帆布上去。
他展信一看,是陳芝蘭的字跡:“母身體如舊,勿念……你大哥在廠里順當。前日廠里補發過冬勞保,他不缺用,囑我務必寄你。說鄉下農活傷手,戴上,省得凍壞……”
邊上有個歪歪扭扭的補充擠了進來,顯然寫的人還在學字:“用!別省!”
柳如濤站在灶屋門口,目光落在任映真臉上。
奇怪,明明收到了家里寄來的東西,可她并不覺得他高興。
她見任映真輕嘆一聲,摩挲了兩下手套上粗糙的帆布紋理。隨后去詢問徐桂枝要了幾副藥包。
“這些藥只能緩解癥狀。”徐桂枝聲音沙啞:“你媽那病根兒恐怕光靠這藥不行。最好得有機會親眼瞧瞧脈象,才能開對路的方子。”
任映真點頭表示聽進去了,又給家里寫了封簡短回信,從場部辦公室寄回城里。
他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得到從前想要而不得的東西,現在是他在不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得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竊取感從未如此清晰過。
生活不會平靜太久。
徐曉思就沒平靜過。
任映真正批改孩子們終于從狗爬到稍微有些直立行走姿態的語文作業,她風風火火地跑進了徐家小院。
“映真映真!”她一屁股坐他旁邊:“林紅梅掉河里了!”
任映真筆下沒停:“嗯?然后呢?”他不在意林紅梅是誰。
“在清河拐彎那片石頭灘,據說撲騰得可狼狽。還是小濤路過跳下去給她撈了上來,跟扛麻袋似的。”她比劃著。
“重點來了!”她湊得更近,壓低聲音道:“她進衛生所醒了后就開始說瘋話!”
“嗯,你繼續說。”
聽徐曉思說話有一點好處,就是你不需要給什么回應,她不在意,能自己說下去。
“可嚇人了!”徐曉思模擬著那種夢游似的語調:“一會嚷嚷‘我的五寶呢’,‘我的大瓦房呢’,一會又開始喊什么李秋桐——”
任映真筆尖一頓。
“過了一會還罵起趙同志來了,哭得跟個怨婦似的。她還指著小濤哭,后半截就嗚嗚咽咽聽不清了,我們都懷疑她落水時腦子被河蚌夾了,或者撞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嗯,你說得有道理。”任映真在羊角辮小丫的作業本上畫下一個流暢的對勾,算術題全對。
他拿起下一本:“林紅梅要是再鬧出什么動靜,記得告訴我。”
“嗯!”徐曉思先是一愣,隨即點頭像小雞啄米。任映真對她的后續匯報感興趣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她還怪受寵若驚的。
她一副肩負神圣使命的樣子去找徐桂枝要紅薯干吃了。
兩天后,徐曉思的紅薯干剛嚼完,新消息就來了。她沖進灶屋的時候,任映真正在切菜,柳如濤坐在灶膛前掰柴火。
“那個林紅梅可能真瘋了。”她滿臉慎重,還有點后怕:“她下午來堵我,拉著我不放,說我被騙了。還抓著我胳膊使勁兒晃……”
任映真瞥了柳如濤一眼:“小濤,徐奶奶屋后窗臺曬的那簸箕三七粉,眼看這天要起風了,你去收一下,收到她藥柜最上層左邊的抽屜里。”
柳如濤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瞬,又看看徐曉思。她放下手中掰了一半的柴火:“嗯。”站起身走了。
屋里只剩下兩人和灶火的光暈。
任映真低頭繼續切蘿卜:“說重點。”
“她說你是Omega裝Beta混在我身邊。她還扯到小濤了,說你利用我掩蓋身份,說我本來應該跟趙同志結婚的,現在沒有都是你害的。因為你的信息素就是會……嗯,吸引Alpha,攪亂別人姻緣,她還讓我找,說你身上肯定有掩蓋信息素的東西,說不定就藏在你衣領那。”
“你怎么說的?”
“我還能怎么辦?”徐曉思委屈道:“我說‘紅梅姐你說得對,這聽起來太可怕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捋捋’,這才脫身!我看她可能真是被泡壞腦子了。哎呀、別切你的蘿卜了,接下來怎么辦啊?她肯定還要找我!”
“她想拉你下水一起對付我。”任映真想了想,說:“合謀才能坐實罪證。”
“我不會幫她的!你、你勝算有多少啊?”
“一九分。”
“啊?”徐曉思愣住,隨即急急辯解:“可是我會幫你啊!我們倆……”
“我知道。”
咔。
他手中的菜刀應聲磕進砧板,刀身紋絲不動。
“我是說,我一周之內讓她含笑九泉。”
當晚,陳滿倉家附近。林紅梅站在田埂上,心中焦慮又期待。她還能不清楚徐曉思嗎,那姑娘心思單純,再好利用不過。
果然,那個熟悉的身影很快就跳了出來:“紅梅姐!”
是徐曉思,她臉上是不同尋常的緊張和……一種做賊心虛般的興奮。
她一把拉住林紅梅的袖子,把她拽到一邊的草垛陰影里,語速飛快:“我想了一整天!你說得對,任映真他肯定有問題。”
林紅梅心頭一跳,強壓住狂喜,故作嚴肅:“你想通了就好,這個騙子……”
“但是,”徐曉思打斷她,眼神閃爍,“姐,我,我也不敢翻他衣領啊?被他發現不就完了?”她低頭用力絞著手指,“不過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秘密?”林紅梅追問:“什么秘密?”
“今天我幫他收拾桌子,好像看見了你說的藥,很小的布包……”
林紅梅心跳如鼓,感覺喉嚨都有些發干:“那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徐曉思搖頭如撥浪鼓:“但我聽徐奶奶提過一嘴,說任映真他會自己配藥,好像是什么外公的秘方,怕人惦記才藏這么嚴實。”
林紅梅心中大笑:徐曉思這傻妞兒!
她瞬間改變了原有計劃,如果任映真自制信息素干擾劑……只要她能拿到手,任映真肯定徹底完了。
“好妹子,你發現得太關鍵了!”她用力地捏了捏徐曉思的手,臉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這絕對就是他騙人的東西,咱們得揭發他,為了你,也為了我。”
“可是他把藥藏得那么嚴實……”徐曉思一臉退縮。
“別怕!”林紅梅見她這樣,心中豪情萬丈:“這事兒交給我,你只需要幫我制造個機會,你告訴我,他一般什么時候把那東西放在那,怎么才能單獨靠近它?”
次日傍晚,衛生所。
天色將暗未暗,林紅梅按照約定,早早潛到衛生所后墻附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于,煎藥房虛掩的門里傳來她和徐曉思約定好的信號。
徐曉思清脆地喊道:“映真!徐奶奶讓你去前屋看看王嬸兒,她說心口悶得慌!”
接著,門被推開一條縫,她見任映真被支開了。
機會!
林紅梅有如離弦之箭竄出,滑入煎藥房。濃烈藥味撲面而來,窗邊小凳上一盞豆大的油燈。她目光瞬間鎖定目標:凳子上放著一個靛藍色的小布囊。
她不僅狂喜,準備拆開調換成自己帶來的草藥——
極為辛辣的細微粉末騰地一下涌出,她毫無防備地猛吸了一大口。
“咳咳咳!嘔……咳!阿嚏!!!”
撕裂般的劇痛從鼻腔、喉嚨、眼睛深處炸開。火辣辣的劇痛、難以忍受的奇癢,她瞬間涕泗橫流。
她正用力擦拭著臉上的藥粉,就聽身后門閂落下,“咔噠”一聲。
“林紅梅同志。”任映真問:“這么晚了,你溜進煎藥房做什么?”
“紅、紅梅姐,你還好吧?”徐曉思也問:“早知道我就不放那么多辣椒粉了……”
林紅梅嘶啞地喊道:“他、他害我!他、Omega,怕我揭穿,咳咳咳……”
徐曉思:“你胡說八——”
任映真:“我是。”
徐曉思:“……”
“聽到沒!”這次林紅梅是真心流下眼淚:“他自己承、咳咳……”
“不過我更想知道的是,林紅梅同志,你為什么知道?”
任映真問:“自從你上次落水被柳如濤撈上來之后,大家都說你整個人像是換了一個魂。”
他說:“我懷疑你根本不是林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