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思有些錯愕。
“我的名字不算特別罕見,也許你看錯了同名同姓的檔案記錄。”任映真說:“再者,當時那么混亂,你的記憶也未必準確。生還者的記憶常常會被強烈的求生本能和創(chuàng)傷重塑。”
他的否認像一朵陰云。
那翠色的絲線再次明亮、伸展,蔓延,試圖穿過他已經(jīng)習慣的黑暗。
“不可能。”徐曉思同樣平靜、執(zhí)著且決然:“我核查的,不是同名同姓的孤例,不止一個來源。三份獨立的行動簡報摘要,行動代號、時間、地點、小隊構成,救援細節(jié)……最終行動報告上有你的生物密鑰動態(tài)簽名和權限驗證代碼。”
“就是你。”她說。
“我甚至……還記得你的臉,那個把呼吸氣囊扣在我們臉上的人肯定是你。你和你的隊員把我們送進了救援穿梭機。”
任映真嘆了一口氣,接下來的沉默漫長到徐曉思以為他不會再開口:“那你有沒有想過,人是會變的?”
“我不管你現(xiàn)在是誰,或變成什么樣子,但既然是你的話——我不是為了跟你爭論過去才來的!我就是、就是想說‘謝謝’而已!”她說:“這份感謝跟現(xiàn)在的你沒關系,只屬于那個曾經(jīng)對我伸出手的人,不可以嗎?”
“那隨便你——”
“但是,真人助演的入場券是我爭取來的。”她說,望向他的眼睛里是困惑和一種近乎天真的信任:“我想知道為什么你在這里,你沒有更高權限的探視服務,但是我想離你更近一些,哪怕只是在虛假的世界里也好。”
“也許你說的對,人會變。但我看見的一個會蹲下來平視教文盲認字的人、一個也會為了救孩子跳進洪水里的人……我沒辦法相信這樣的你會犯下關在黑塔頂層的、被判定為‘特級’的罪行。”
“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或者擋了誰的——”
“沒有。”任映真打斷了她:“你說的都沒有。”
“我真的很奇怪,你們?yōu)槭裁纯偸怯X得我應該有苦衷?又或者試圖給我找一個理由?好好笑啊,好像我一定要不得已。難道我就不能是裝了二十幾年裝不下去了,終于決定從里到外都爛掉嗎?”
“你覺得第四期節(jié)目里的‘任映真’很好,對嗎?”
他唇角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眼神冰冷如刀:“可惜,讓你失望了。你覺得‘好’的是‘任映真’啊,是建立在另一個世界的性格和經(jīng)歷基礎上的‘人設’。”
“所以你喜歡的責任感、對知識的尊重,對弱者的同情……都是他的。”
“那不是我。”
他頓了頓,看著徐曉思臉上血色慢慢褪盡。那縷不屈不撓地纏繞在他手腕上的翠色絲線劇烈搖曳。
“那是你的一廂情愿。”他殘忍又坦誠:“真實的我就在你眼前。也許你要感謝的對象曾經(jīng)在這里存在過,但是相信我……他早死了。”
“不……”
“既然你說自己是‘渡鴉β-7T’事件的幸存者……那你還記得琳達嗎?”
“當然!”她急急應道:“她和我們一起被轉(zhuǎn)移到醫(yī)療站,聽說她后來被送到了福利機構,找到了領養(yǎng)她的人。”
“她被我殺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
線斷掉了。
房間里一片死寂。
徐曉思劇烈地晃了一下。她雙手掩面,彎下腰去,發(fā)出壓抑在掌心里,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抽泣。她像一株被狂風驟然折斷的蘆葦,所有的倔強和質(zhì)問都在這一刻被無聲的崩潰淹沒。
任映真臉上那點笑意在她彎下腰的瞬間如同退潮般斂去。他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著她蜷縮顫抖的樣子,眼中既無憐憫,也沒有快意。
“滴。”
探視時間到了。
在第五期節(jié)目開始之前,還有一場探視,不過約的時間不是今天。
任映真回房間后繼續(xù)追更《她和魔尊有個約會》的番外:
昭武帝在位期間推行均田制和官學普及,引用實用算術、農(nóng)學和基礎格物,同時引進推廣改良良種,大規(guī)模興修水利,敕令組建遠洋船隊,開辟南方商路。
現(xiàn)在大梁版圖相較前朝已經(jīng)擴張了近乎三分之一。
他翻到后世史料:“昭武皇帝,承亂世之余烈,繼往開來,銳意革新。以鐵血之腕平天下烽煙,復社稷元氣;立不世之新制,開亙古之民智……當國凡四十載,民生漸復蘇,國力日隆升,巍然奠定梁朝中興之基……然,終其一生,無有子嗣。帝位傳承,付于其親選撫育之養(yǎng)女……”
生育對帝王是累贅,在那個時代于女子而言也是枷鎖。任昭昭選了最干脆利落的明智的路。
再翻到下一頁,還有另一文物介紹。是一條刺繡發(fā)帶,狀態(tài)已經(jīng)嚴重磨損,刺繡的部分因為被反復摩挲而模糊不清,僅存輪廓。
旁邊的文物注釋引用了后世發(fā)掘整理出的《昭武朝內(nèi)侍監(jiān)秘事殘卷》中一段記載:“……帝性堅毅,臨萬機而罕露躊躇。然宮侍秘聞,每遇軍國重務至難決斷時……神色沉凝,良久不語。”
其實上面繡的東西等她登基后就沒用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最后反而沒聽他的話燒了。
任映真把屏幕轉(zhuǎn)到玄璃那邊的追蹤鏡頭。
畫面是一片金黃色的麥浪,他差點以為自己回第四期節(jié)目了。
田埂間有著極簡甚至歪斜的石龕,龕內(nèi)并無神像,只刻著一個筆法樸拙的“璃”字。一個皮膚黝黑、滿臉褶子的老農(nóng),正虔誠地在龕前放下一小碗新磨的麥粉和一瓢清水。
她已在大梁民間成為一種信仰。
風、云、光線,水流都是她力量的載體和具象。
他熄滅了屏幕。
黑塔的觀測日志內(nèi)容在邊緣一閃而過:
[……觀測目標能量形態(tài)穩(wěn)定,層級正在緩慢提升。]
……
第二次探視沒人來。
【核心區(qū)A-07:收到探視申請】
【探視類型:基礎通訊】
【權限級別:5】
【備注:黑塔管理委員會已通過,需全程錄像存檔】
進入探視房間的人穿著黑塔統(tǒng)一配發(fā)的深灰色制服,頭上覆蓋著一個光滑如鏡的白色頭盔,送了——
一只蘋果進來。
它孤零零地放在一個透明且沒有任何標簽的密封盒里。
那是一顆異常完美的蘋果,表皮呈現(xiàn)出一種不自然的、均勻到虛假的鮮紅色。它光滑得沒有一絲瑕疵,在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像一顆精心打磨過的紅寶石。
或者一滴凝固的血。
青隼的電子合成音從頭盔底下往外冒:“單件物品已經(jīng)過掃描,確認無毒。”
“A-07,請執(zhí)行指令——食用它,立即執(zhí)行,過程將被記錄。”
任映真猜這命令本身應該沒有這個“請”字。他反而比看守員還要對現(xiàn)在的情況更適應些,他伸手戳開密封盒的卡扣,頂蓋無聲彈開。
一股異常純粹的蘋果香氣彌漫而上,它在這房間里不僅突兀,甚至有些刺鼻。
任映真拿起那顆蘋果,觸手光滑、冰涼,堅硬。它像一個精密的工業(yè)制品,而非自然生長的果實。
咔嚓。
它的果肉發(fā)出的聲音異常清脆,旁觀者似乎也能感知到汁水在齒間迸開,一種強烈的甜香瞬間充斥口腔,純粹得過分。
罪犯先生面無表情地咀嚼著,喉結滾動了一下,把第一口果肉咽下去又咬下第二口,動作流暢,沒有停頓。
咔嚓。
又是一聲脆響。
青隼捕捉著任映真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和生理反應,發(fā)現(xiàn)他的生理指標平穩(wěn)得近乎異常。
咀嚼和吞咽聲成為這個房間里唯一且單調(diào)的背景音。
那顆完美的蘋果被一口口、毫無保留地吞噬,最后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同樣干凈得有些異常的果核。
任映真伸手拿出蘋果下面壓著的小小的信箋。
信箋的材質(zhì)異常考究,是觸感細膩、帶著暗紋的米白色紙張,邊緣燙著細細的鎏金。
信封口沒有膠水,而是用一小塊有著荊棘紋路的深紫色的火漆封印著。
和蘋果一樣近乎詭異的精致感。
火漆被打開時發(fā)出細微的“啪”,他抽出里面的信紙。它散發(fā)著淡淡的植物香氣,上面不是通用語、也不是任何已知星域的官方文字,它的線條扭曲盤繞如同活物。
看見信箋內(nèi)容的青隼沒說話。
他知道,那是:
“躲起來也沒用”。
任映真把果核放回了那個透明的密封盒里,輕輕丟在了那張信箋上。
蓋子“咔嗒”一聲合上。
指令完成了。
……
“晚上好,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嗯哼、今天又是嶄新呼吸的新一期。”艾麗卡今天換了個非常有辨識度的新妝容,藍色閃片在她的臉頰和眼窩處波光粼粼:“眾所周知,《第二人生》每一季的第五期都在努力為各位帶來最刺激、最新鮮的花樣!”
“本季第五期的特別在于——”
清晰的全息投影在她身后浮現(xiàn),一共六張檔案頭像。
都是男性,五官風格各不相同,有的嘴角還帶著玩世不恭的弧度,有的眼神冷冽如冰,有的則流露出近乎無辜的脆弱感。
【我草這對我的眼睛很好】
【全是帥哥老天啊全是帥哥】
【我押紅發(fā),這期什么時候開盤】
【?咋還有個A隊列的無能力者,那很牛了】
“——6位幸存選手同臺競技。”
“為表公平,本期節(jié)目中禁用影響節(jié)目游戲性的異能。”
【這算不算給無能力者開后門】
【如果是現(xiàn)代背景那很正常了不然超游吧】
“本期節(jié)目是全新原創(chuàng)劇本,黑塔及《第二人生》節(jié)目組只負責挑選維度和意識體投射,將要煮出什么驚喜大餐對我們而言也是完全未知的,那么、請看——”
“《說謊的人要受到懲罰》。”
……
車窗外的雨刮器在暴雨中瘋狂地左右擺動,像拳擊賽的尾聲。車載廣播中,電流雜音里斷斷續(xù)續(xù)地鉆出一個男聲:
“……天前,州際公路84號段旁的廢棄農(nóng)場再次發(fā)現(xiàn)……身份不明男性遺體。初步調(diào)查表明……死狀與之前幾起案件高度吻合。專家認為,這是代號為‘Zephyr’的連環(huán)殺人狂的最新作品。令人震驚的事,法醫(yī)在受害者體內(nèi)發(fā)現(xiàn)的殘留組織……”
“……另一個目前仍潛逃在外的連環(huán)殺手。”
“這位已謀殺至少十三名同類的‘清道夫’連環(huán)殺人狂至今仍然……”
咔嗒。
駕駛座上的年輕人伸手關掉了廣播,接下來這段路只剩下雨點密集砸在車頂?shù)某翋灩脑耄约翱照{(diào)吃力的嘶嘶聲。車廂里瞬間被壓抑的安靜和雨水特有的土腥味填滿。
他煩躁地搓了把臉,試圖驅(qū)散剛才廣播內(nèi)容帶來的陰冷感。
“什么鬼名字,‘Zephyr’(和風)……殺人的風?”
他低聲嘟囔了一句。
這破天氣真是糟透了,他只想趕緊找到傳說中的羅斯林莊園,享受一下他那倒霉室友凱爾塞給他的那張“免費吃喝玩樂券”——據(jù)說是什么高端私密沙龍活動。
凱爾拿到這張印著“R.M”的卡片后對他炫耀了沒兩天,就因為泡到了那個他追了好久的金發(fā)妞,直接把這張卡片扔給了自己:“哥們兒,便宜你了,我這次可是撞大運了。沒空去,歸你了,聽說這個派對里美女如云哦!”
聽起來凱爾好像還怪肉痛的,那有本事把金發(fā)妞兒讓給他啊。
車子顛簸爬行,終于在視野盡頭,濃黑得仿佛已經(jīng)凝固的原始森林背景下,他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莊園。即使隔著瓢潑大雨,那座莊園也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壓迫感。
它并非他想象中破敗陰森的古堡,而是某種結合了現(xiàn)代與哥特風格的怪異建筑:
尖銳冰冷的幾何線條構筑主體,大片深色反光的玻璃幕墻像是巨獸的眼瞳,然而許多地方又被異常旺盛的濃綠爬山虎緊緊包裹、侵蝕,像是正在被緩慢而堅決地拖回泥土里。
后視鏡中,他來時的道路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泥濘和傾倒的樹木之后,成為一片絕望的褐色混沌。
到這里,他心中那點對“免費派對”的憧憬已經(jīng)被眼前的景象澆滅了大半。但附近實在沒有其他落腳點,怎么說都得等雨停了再走。
他硬著頭皮拖出行李箱,推開那扇異常沉重,布滿繁復鐵銹和深色污漬的大門。
門內(nèi)并非溫暖的迎接。
一股混著灰塵、陳舊木頭、昂貴家具保養(yǎng)油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過期香料或是植物深層腐爛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讓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羅斯林莊園有一個極其寬敞卻異常壓抑的門廳,挑高的天花板上懸掛著一個由無數(shù)尖銳水晶棱柱組成的龐大枝形吊燈,發(fā)出慘白而冷漠的光芒,勉強照亮下方鋪設的暗紅色地毯。
大廳里已經(jīng)站著幾個人影,但他幾乎是立刻就把目光黏在了落地窗前站著的那個人身上。
他第一眼只抓取到顏色,酒紅色的絲絨長裙、裙擺柔順地垂落;往上看,黑色長發(fā),肩頸線條異常流暢,露出來的那部分白皙皮膚和暗沉酒紅產(chǎn)生強烈的對比。
然后、他才看清那個人的臉。
那人是個年輕亞裔,幾縷微潮的烏黑發(fā)絲貼在前額和頰側(cè),下頜線緊繃著。虹膜的顏色極黑,因而那雙眼睛特別幽邃,它們此刻正安靜地望向窗外的雨幕。
我草。他的腦海里只剩下這個念頭:凱爾真的不騙兄弟,現(xiàn)實CG建模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