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賽程剛過三分之一,已經有兩個選手退場,真是遺憾。”
冰冷光滑的黑色金屬背景墻上,已經有兩幅全息肖像滅掉了。兩處巨大而漆黑的空洞像兩個被挖出眼球的窟窿懸停在那里。
【重要通知:】
【B-112確認 脫離鏈接,生命體征消失,腦波活動已停止?!?/p>
【B-37選手神經反饋系統報告嚴重過載。生命體征不穩定,關鍵生理指標劇烈波動。請求醫療小組立即執行強制斷鏈操作,準備急救復蘇程序。】
舞臺后方,一束聚焦燈光打向肖像,原本漆黑的缺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血紅色“X”。另一個直播鏡頭里,四名身著黑塔制服的醫療人員正按下緊急斷鏈按鈕,伴隨一陣輕微的機械泄壓聲,凝膠的液位迅速下降,露出本杰明蒼白扭曲的臉孔和毫無意識、正微微抽搐的身體。
各種監測儀器尖銳的警報聲在醫療組接管后更加刺耳地叫囂起來。
艾麗卡的視線從緊急搶救的騷動中收回,重新面對鏡頭中心。她堆砌出恰到好處的標準“凝重而沉痛”的表情:“親愛的觀眾朋友們,我們剛剛接到了一個令人心痛的最終確認。托馬斯選手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
她的語氣真誠而惋惜:“他以其獨特而充滿沖擊力的角色魅力曾給我們帶來了許多難忘的時刻。此時此刻,請讓我們《第二人生》全體工作人員以最真誠的心感謝所有在他的演繹道路上傾情付出了收視率的觀眾朋友們?!?/p>
監測儀器的警報聲不合時宜地打破了這種氣氛。
她重新抬起頭,引回話題:“我們最優秀的醫療團隊正在全力搶救本杰明選手,請持續關注我們的后續通告。而現在羅斯林莊園的風暴之夜遠未結束,廣告之后,讓我們繼續深入莊園內部吧!”
……
“看這。”任映真伸手一指,眾人看見本杰明頸后有一條裂口:“挫裂創邊緣皮瓣方向向下、向內?!彼焓衷谧约侯i后平行處做了個抓捏下壓的手勢,“這是巨大、垂直向下的暴力瞬間作用的結果。自縊或意外折頸,傷痕走向絕不可能如此。”
“再看創面深度……需要的力量遠超自重造成的意外扭傷?!?/p>
接著,他指尖移向那條以恐怖角度反折的手臂,示意幾人去看脫臼后畸形扭曲的肩關節:“這不是掙扎能弄出來的,這種角度的扭傷只有在肢體被抓住、且強行向完全不可能的方向暴力彎折才會發生?!?/p>
“——把他下面那只手掏出來。”任映真說。
張翊琛愣了愣,隨即才反應過來,他閉著眼伸出手,一點點掏出了本杰明原本摳在抽屜底部的那只手。尸體手臂的僵硬讓這個動作異常艱難。
死者食指的指甲縫里卡著一點混雜了深色油脂的暗紅色纖維和角質碎屑。
“這個可能是他在被扼頸扭斷頭骨前,用盡最后力氣抓撓攻擊者手臂或身體內側留下的痕跡?!?/p>
任映真站直身體:“這三點疊加,足以說明這是純粹的、有預謀的近身暴力謀殺。我想兇手擁有絕對的力量優勢,且擅長快速制服獵物?!?/p>
他看了看馬修和張翊琛,目光最后落在德雷克身上:“我們還有必要統計不在場證明嗎?”
在這壓倒性的物理證據面前。
德雷克·沃森臉上的沉穩面具紋絲未動,但面具后的那雙眼睛燃起了兩簇令人心悸的幽光。比起被冒犯的惱火,更像一種興奮。
“我真懷疑你根本不是個寫小說的。”德雷克的聲音微顯沙?。骸盎蛘撸辽倌愕檬莻€寫犯罪小說的。你超出了我對一個靠編織故事為生的人的合理預期?!?/p>
“沒錯,是我干的。他本來不符合我的殺人條件,他那點可憐的癖好在我看來也很脆弱可笑。如果不是他主動找到我,指控我污染了他的咖啡——”
說到這里,他意味深長地瞥了馬修一眼:“我可不會妨礙別人參與這個游戲,也不受這種下三濫的污蔑。”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伸手拈過任映真垂落在背后的黑發尾發,輕柔地捻著那縷頭發。
“他居然也對你感興趣?”
張翊琛聽見自己和馬修都響亮地咽了一下口水。
“你們東方人有句古話說得很好,我很喜歡?!钡吕卓怂砷_手,眼神冰冷而毫無感情:“‘千日做賊,無防千日賊’,所以我就順手清理掉他了?!?/p>
他的解釋平靜、簡潔,邏輯清晰,是最冷酷的實用主義。
德雷克個人頻道里的彈幕都在歡樂地尖叫和打賞。
“那真是有點遺憾。”任映真垂下眼簾,濃密眼睫遮住了他眼底所有情緒,因而嘴角那點若有若無的弧度就很清晰:“我之前答應了馬修先生,如果他能殺死本杰明先生的話,我就愿意接受他的研究邀請,和他深入探討一些關于純凈的理念?!?/p>
張翊?。骸啊彼杏X自己的眼珠快要離開眼眶了。
“可惜,沒想到被德雷克先生搶先完成了這件事,那之前的承諾、自然也就無法兌現了。”
“什——?!”馬修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你……你答應過我的?”他聲音里有一種信仰崩塌般的絕望顫音:“只要你還在羅斯林,你的原罪就需要我的凈化!我可以幫你完成儀式,放血……”
他猛地轉頭,瞪著德雷克:“你不懂!他是我命中注定的祭品!神會見證……”
德雷克笑了一聲。
那是純粹覺得荒謬滑稽得不可思議,發自肺腑的嘲笑,他還搖了搖頭,像是在惋惜某種驚人的愚蠢。
“你想跟我公平競爭嗎?”德雷克問:“我們之間可不存在這個概念,你殺不死我。”他伸展了一下身體,微笑道:“我會把你的祭品帶離這個莊園,這場游戲終會結束?!?/p>
他松開了那縷黑發,聲音低沉磁性,描繪的畫面卻令人毛骨悚然:“我會帶你回我在西海岸山頂的那個新家,它有一面非常漂亮的落地窗,最安全的玻璃陽光房,沒有比它隔音更好的房子了——我會在那慢慢結束你的呼吸?!?/p>
甚至,他在說這句話時無意識地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一個仿佛在捻斷花莖的動作:“相信我,雖然有些耗時,需要更多的耐心。但我從不吝嗇時間打磨精品?!?/p>
他把“帶你回家然后掐死你”這件事說得很有藝術成就感,甚至讓人覺得這事超越了普通的**,神圣無比。
“……”張翊琛還是沒說話,他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僵了。他不懷疑德雷克在開玩笑,又想到馬修剛才說的放血……
他置身于一個徹底癲狂的地獄,身邊還有兩頭披著人皮的惡魔,正在用他完全無法理解的語言商量著如何將第三個看上去最無辜——但他懷疑在蠱惑人心方面來說任映真才是最危險的——的惡魔分而食之。
任映真反而比他鎮定多了:“聽起來,你們兩位都對我接下來的歸宿有著非常具體的規劃?!?/p>
“德雷克先生想要帶我回家,慢慢掐死;格林先生則想凈化原罪,放血完成儀式。”
他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仿佛鼓勵地輕快說道:“那么,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p>
“你們各自努努力吧。”他柔聲道:“別讓我被另一個人殺死了……也別被我殺死了。”
最后這句話,他是帶著笑意說出來的。
“呵?!钡吕卓藥缀跏橇⒖虖暮韲瞪钐帩L出一聲低沉短促的冷笑,他除了“真心話”以外從未感到被挑釁過。他看中的櫥窗娃娃的發言自不量力得讓他發笑。
馬修的笑聲則截然不同,但那種絕對自信和掌控感是跟德雷克一致的。
張翊琛覺得他們倆應該是把任映真說的兩句話在各自扭曲的世界觀里解讀成刺激的挑戰和誘人的戰書了。
幾人分開后,他自己進了圖書室。
……他還是忘不了任映真的那幾句話。雖然除了游戲外的瘋狂和死亡不會輪到他的頭上,但誰知道德雷克和馬修會不會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在殺了任映真之前準備一點開胃小菜呢。
德雷克體型龐大,如山岳一般,他想到要殺這個人就胃里一陣痙攣,他根本不想靠近德雷克;而馬修呢,體型倒是跟自己差不多,但應該有戰斗經驗,他需要機會、陷阱和武器。
但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是嗎?
他相信圖書室里說不定就有著他的機會。
張翊琛在異端傳說區域翻找,手指在布滿灰塵的書脊上依次滑過:《新英格蘭黑暗傳說》《阿卡姆地方志異聞錄》……他找到了一本拉丁文的大部頭。
《羅斯林》。
他手指按在如同扭動蛆蟲一般的、密密麻麻的拉丁文手寫體上,慢慢讀出內容:
第一批拓荒者帶著疾病、貪婪和絕望于此定居以來,死于斧下、疫病、饑荒甚至更隱秘恐怖手段者的怨恨、痛苦、瘋狂欲念……如同無形河流匯聚沉淀,在這片土地上堆積、發酵、混合,最終孕育出了這個“實體”。
它沒有固定形態,如同凝聚了最深沉絕望的液態黑暗,棲息于土地深處,與莊園同源共生。
馬修和任映真說的大致沒錯,除了那顆被圣化的純銀子彈,想要安撫醒來的“羅斯林”需要獻祭一個新娘。
書頁上畫著一個極其粗糙且令人毛骨悚然的示意圖,一個穿著古老式樣白色長裙的人形輪廓被扭曲成十字形態、或者更像是被捆綁起來,懸浮在象征著莊園的詭異符號上方。
無數扭曲的,如同觸須般蠕動的黑色線條,從人形腳下的大地深處蔓延上來,纏繞住其身影,汲取著什么。
其實他拉丁文不算精通,因而只能艱難地拼湊出內容,但仍能推斷出,所謂“新娘”其實是一個條件要求極為苛刻的活人祭品。
這是羅斯林莊園的傳統,他們需要年輕的、處子的、和羅斯林莊園主人有血脈關聯的,美麗的生物穿著潔白衣裙被送入莊園深處的房間。
而且自古以來被選中的
她們或許從未真正做過誰的新娘。
最年幼的女兒,秘密情婦,遠房堂妹……
站在怪物陰影下的,是活下來的領主們的**。
他無法判斷這種獻祭儀式到底是平復每數十年就會醒來一次的怪物還是為了控制“它”,但那或許已經成為“她們”了。
她們的恐懼,絕望連同血液都在死亡的瞬間被無形之物貪婪地汲取一空,以此來維系這座莊園表面上的平靜。
他翻回銀子彈那一章,只覺得胸腔里冷透了。是每一任莊園領主親手將這個詭秘的存在喂養得越來越恐怖強大,以至于無法鎮壓。現在那枚子彈不過是一點微渺到幾乎不存在的希望
他猛地縮回手。
剛才書上的字跡好像正順著他的指甲邊緣像指縫里滲透。他很想說服自己是錯覺,但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麻痹感就像細小的針正順著指尖神經緩緩刺入骨髓。
他猛地丟開了那本書。
張翊琛想起某人左手無名指指根處那一圈紅色的痕跡……
他得去找任映真。
……
這個世界好像被永無止境的暴雨吞噬了。
羅斯林莊園的白天和夜晚一樣昏暗。
他無聲地穿行在莊園東側的走廊里,得益于地毯,金屬鞋尖和鞋跟也不會發出多么引人注意的聲音。這條長廊的墻壁由巨大的橡木鑲板構成,有不少古老的掛飾,包括家族掛毯,擊劍盔甲。
一個厚重沉穩的腳步聲突兀地蓋過了窗外風雨,由遠及近,慢慢走來。
任映真停下,轉身。
他問:“德雷克先生,你迷路了嗎?”
回應他的是一聲沉厚的,幾乎能引起胸腔共鳴的嘆息,它混合著無限惋惜和一縷遺憾。
“任,我真的……太遺憾了。”
“我本來不想這樣的,你知道、帶你回家的過程也將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你會成為我的私人陳列,以后只供我一人欣賞?!?/p>
他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但現在,有件事我必須先處理。”
德雷克向前邁出一步:“你大概還不知道吧,第三輪游戲已經到我的回合了。”
“我的大冒險內容是——”
“BRING THE BRIDE TO ME,”
(把新娘帶來給我,)
“AND THE LIE WILL BE FORGOTTEN.”
(謊言便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