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四年,初冬。大理寺牢獄。
牢房里昏暗潮濕,火燭閃爍不定,遠處隱隱有哭聲傳來,更顯得如地獄般駭人。
杭州商人白錦堂一身布衣站在牢房里,他的雙手被燒紅的炭灼傷,滿是傷痕。
他忍著疼,卻不肯低頭,仍咬牙挺直的脊梁,穩穩地站著。
此時已是初冬,牢房里寒意四起。白錦堂的額頭上卻止不住地落汗,他看著牢房里站著的另外兩個人,眼睛里充滿了堅毅。
對方的聲音幽幽地傳了過來,“白員外,你也是堂堂君子,怎地就是這般執拗,還是不肯答應么?”
白錦堂冷笑道,“尊駕怕是找錯了人,你想讓我做的事,我無論如何也做不來。”
對方輕輕笑道,“白員外的嘴好硬,也罷。你不肯,自然有別人肯做。只是,怕要委屈了你弟弟和陳御史的妻女了。”
說著,他又緊了緊懷里的暖手爐,輕聲道,“沙門島那般遠,你都派人照顧著陳御史的妻女,真是有心。只是不知道,那守衛是不是肯一直聽你的話。若是讓那母女倆身染重病,或是不小心跌進海里。白員外,你離得這么遠,可怎么辦?”
“還有你弟弟,我聽說,他本事可大得很。只是不知道,若是派出最精銳的江湖高手,再加上皇城禁衛軍,你弟弟還有幾條命能與他們拼?”
白錦堂聽對方提到弟弟,眼睛頓時紅了,額頭上的青筋暴起,怒得要沖過來,卻又被人死死攔住,“這件事和他們沒有關系,我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動他。”
那人笑了,一指白錦堂,“白員外,說到底,這件事我說了不算,你說了才算。”
說著,他回頭示意,隨行的人遞過來一只盤子,上面放著一條白綾。
隨從將盤子放在地上,那人道,“要么,你乖乖聽話,從今以后,我保你全家老小平安無虞。要么,”
他一抬下巴,向白錦堂示意地上的白綾,“你用這個把自己了結了,用你的命,換你弟弟的命吧。”
白錦堂攥緊了拳頭,緊緊閉著眼睛,眼淚順著臉龐流了下來。他明白,今天便是自己的死期了。
他咬著牙,努力低頭呼吸了幾下,似是讓自己平靜一些。
接著,他撿起白綾,抬頭望向對方時,臉上滿是堅定的神情,“如果能用我的命,換他一世平安,我便將這條命交與你便是。”
那人哼了一聲,得意笑道,“白員外如此執迷不悟,也罷,我便送你早些上路。在天上你也好好瞧瞧,至于你弟弟,只要他肯聽話,我便不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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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汴京城。
入夜了,城里的酒樓、食肆還是熱鬧非常,閑漢小乙提著空食盒在路上狂奔——他剛剛給官員府中送了吃食,現在忙忙地趕回去交差。
不想,一個不留神和一位年輕人撞個滿懷,眼見得把對方的外袍弄得污了,忙不迭地賠小心。
這匆匆趕路的年輕人是杭州府白家主事人白玉堂。
他穿著喪服,擠在過節的人群中,似乎感受到了寒意,他又緊了緊斗篷,只有眼睛里似有一支火焰在跳動,渾然不覺汴京城里一派冬節的喜慶。
十三緊跟在他身后,二人徑直奔向白家在汴京的府宅。
他剛從杭州趕來,為哥哥白錦堂奔喪。
作為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商,白家在兩浙路無人不知。
白家執官方交引文據,做著船戶、店鋪、酒樓、田莊等生意,所有事都是白錦堂一人打理。
白錦堂為人謙卑有禮,做生意童叟無欺,是個厚道人,遇到窮苦人也會解囊相助,是遠近聞名的善人。
但他卻在盛年突然亡故,這令白玉堂疑心頓起。
白府門前已懸掛了舉喪的白幡,下人將白玉堂迎了進去。
二人換了套干凈衣服,管家林五策淚流滿面地走了進來,一把抱住了他,痛哭不止。
白玉堂的眼淚也落了下來,他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低聲問,“兄長現下在哪里?”
林叔有些猶豫著道,“人已經裝殮好,就在后院,你……你還是不要看了罷。棺木都已蓋好,再打開,恐會使他泉下不得安寧。”
白玉堂站起來,語氣極其堅定,“我要去看看兄長,快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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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靈棚之下是一具烏黑的棺材,幾個下人在一旁燒紙,低聲哭著。
白玉堂站在棺材前,用力將它推開,只見大哥白錦堂躺在里面,神色安然。
他又忍不住掉下眼淚,哽咽著問,“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兄長可有留下什么話?”
林叔站在他身邊,“算來,剛過了三七。這事太過突然,我前一日還去看過他,他還說今年冬節要回杭州與你一同過,卻不想第二天就收到了大理寺的消息,說人就沒了。”
白玉堂看著大哥,眼淚直沖而下,大聲喝問,“人是怎么沒的?難道仵作就沒有看過嗎?”
林叔答道,“瞧過的,說是……”他哭了出來,話沒有說下去。
一旁下人答道,“二公子,他們說咱們大公子是自盡,林叔不信,當時就和他們理論了起來,但大公子是在監牢里沒的,咱們又沒有證據,我們沒了法子,就把大公子帶回來了。”
白玉堂一拳捶在棺材邊上,怒道,“胡說!兄長怎么可能自盡?你們沒有找過其他人來驗嗎?”
“開封府、州府提案刑獄司,還有城中的仵作,我一共找了四個,都瞧過了,說他確實是自盡。”
林叔告訴他,四個仵作的說法都一致,但白玉堂仍不能相信,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情不自禁去拉大哥的手,只覺得如寒冰一般刺骨地冷。
握著大哥的手,他不覺愣了一下。
他發現上面傷痕累累,雖然被林叔清理過,但仍有很深的疤痕印刻在手掌上。
白玉堂仔細辨認,似乎有繩索、匕首割傷的痕跡。他快速翻過另一只手,也有同樣的傷痕。
只是,他的指甲里隱約似有黑碳一般的碎屑,或許是監牢里的煤灰。
白玉堂有些奇怪,他懷疑大理寺私下動過刑,便想要翻動尸體檢查,又被林叔攔住了,
“他身上是干干凈凈的!我知道你在懷疑什么,咱們家雖是商戶,但不論有何罪責,大理寺也不能私下對他用刑。他們說,他手上的傷是在爭奪刀劍自殺時留下的。”
白玉堂停住了手,見大哥衣著裝束一如日常,只有頸上一道暗紫色勒痕。
很明顯,這道勒痕是造成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白玉堂緊緊握了握大哥冰冷的雙手,“兄長受苦了,有我在,我都會替你討回來。”
他最后望了白錦堂一眼,決然地合上了棺材,眼中一片陰冷,
“哪四個仵作?林叔說仔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