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林微早已將地上殘留的藥粉痕跡清理干凈,只留下一點不易察覺的淡黃色粉末在桌角縫隙,作為“罪證”。她重新坐回桌邊,拿起筆,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指尖冰涼,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院外的任何一絲動靜。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每一次聲響都像是在敲打著命運的鼓點。她在賭,賭李大夫會來,賭他能領會她更深層的意圖,賭他哪怕只有一絲醫者的良知或好奇心,也會試圖做點什么。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就在林微幾乎要以為對方會隨便打發個藥童送藥來敷衍了事時,院外終于再次傳來了腳步聲。
這一次,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輕盈急促,像是之前跑去報信的那個護衛“老六”,另一個則略顯沉穩,帶著一種屬于年長者的、不疾不徐的節奏。
是李大夫!他親自來了!
林微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迅速調整表情,醞釀情緒。
院門鎖鏈再次被打開。守院護衛的聲音帶著幾分客氣:“李大夫,這么晚勞您跑一趟,實在是……”
“無妨,王妃身體要緊。”一個溫和卻略顯疲憊的男聲響起,聽起來大約四十來歲年紀。
房門被推開,一位穿著青灰色長衫、提著藥箱、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眉眼間帶著常年熬夜留下的細紋,眼神溫和卻隱含銳利,正是常來王府看診的李大夫。他身后跟著那個叫老六的護衛,探頭探腦地往里看,顯然不放心讓大夫單獨進去。
屋內光線昏暗,李大夫的目光快速掃過房間,最后落在桌邊椅子上——林微正蜷縮在那里,雙手緊緊抱著手臂,臉色蒼白(一半是裝的,一半是真緊張),眼圈泛紅,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無助,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
她看到李大夫,像是看到了救星,猛地站起身,卻又因為“虛弱”和“害怕”而晃了一下,帶著哭腔道:“李大夫……您、您可來了……我的藥……我不小心……”
她的表演無懈可擊,將一個膽小怕事、因打翻藥物而嚇得魂不守舍的深閨女子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李大夫快步上前,將藥箱放在桌上,溫和道:“王妃不必驚慌,不過是一劑安神藥,老夫再開便是。容老夫先為您請脈,看看脈象可受驚擾?”
他的語氣專業而平和,仿佛真的只是來處理一樁普通的夜間急診。
“有勞大夫了……”林微怯怯地伸出手腕。
李大夫取出脈枕,手指搭上她的腕脈。他的指尖微涼,神情專注。
房間里一時間只剩下幾人輕微的呼吸聲。那個護衛老六就站在門口,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兩人身上來回掃視。
林微的心跳得飛快,她能感覺到李大夫的手指在她腕上停留的時間比尋常診脈要稍長一些。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仔細分辨著她的脈象。
她不敢有任何暗示性的動作或眼神,只是維持著那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甚至刻意讓脈息顯得更加浮急慌亂——這倒也不全是裝的。
良久,李大夫收回手,沉吟道:“王妃確是憂思驚懼過度,心脈浮數,神不安舍。老夫這就為您重新開方。”
他打開藥箱,取出筆墨紙硯,開始寫方子。整個過程流暢自然。
林微的心卻一點點沉下去。他沒有絲毫異常,難道……他真的只是來看診開藥的?她的冒險,她的暗示,他都選擇忽略了嗎?
就在這時,李大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邊寫著方子,一邊頭也不抬地、用極其自然的語氣閑聊般問道:“方才過來時,見西北角那邊似乎有些動靜,守得嚴嚴實實的,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唉,這夜里風涼,若是再有病人,可是雪上加霜啊……”
他的聲音不高,仿佛只是隨口感嘆。
但林微的瞳孔猛地一縮!
來了!他問了!他果然注意到了西北角的異常,并且用這種看似無意的方式打探!
門口的老六護衛立刻接話,語氣帶著幾分戒備和敷衍:“沒什么大事,李大夫,就是一個老婆子發了急病,挪到那邊靜養,怕過了病氣給旁人。王爺吩咐了不讓打擾。”
“哦?急病?”李大夫筆下不停,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醫者的關切,“何種癥狀?可需老夫去看看?這夜深露重的,若是耽擱了……”
“不用不用!”老六連忙擺手,語氣更加生硬,“王爺自有安排,已經瞧過了,不勞您費心了。您趕緊給王妃開方子吧。”
話已至此,李大夫自然不能再追問。他筆下頓了頓,輕輕“哦”了一聲,似是了然,又似是無奈。
就在這時,他寫方子的手似乎無意中袖口一帶,將桌上那盞本就昏暗的油燈帶得猛地一晃!
燈油潑灑出來,火苗噗地一下竄高又迅速低伏,險些熄滅,屋內光線頓時明滅不定!
“哎喲!瞧我這不小心!”李大夫低呼一聲,連忙放下筆,手忙腳亂地去扶正油燈,用帕子擦拭潑出的燈油。
門口的護衛老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吸引了一下注意力,下意識地往前湊了半步想看個仔細。
就在這光線昏暗、注意力分散的電光火石之間!
李大夫的身體恰好擋在了林微和護衛之間那么一瞬!他的左手極其迅速地從藥箱底層摸出一樣極小、極不起眼的什么東西,看也不看,指尖一彈!
那東西悄無聲息地滾落到林微的裙擺邊緣,被層疊的布料悄然掩蓋。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錯覺。
燈被扶正,光線重新穩定下來。李大夫一臉歉意:“人老了,手腳都不利索了,驚擾王妃了。”
護衛老六狐疑地看了看,沒發現什么異常,又退回了門口。
“無妨……”林微強壓住狂跳的心臟,低聲回應,手指卻下意識地、極其自然地將裙邊那點微不可察的凸起牢牢按住,收進袖中。那觸感……像是一個極小、極硬的紙卷。
李大夫仿佛什么都沒發生,繼續從容地寫完了藥方,吹干墨跡,遞給林微:“王妃按此方煎服,一日兩次,應可安神靜心。切記,心病還須心藥醫,勿再多思妄慮,靜養為宜。”他最后這句話,語氣似乎稍稍加重了一點點。
“多謝大夫……”林微接過藥方,手指微微顫抖。
李大夫收拾好藥箱,對護衛道:“方子已開好,老夫便不打擾王妃歇息了。”
“我送您出去。”老六巴不得趕緊結束這趟差事。
李大夫朝林微微微頷首,提著藥箱,跟著護衛轉身離去。
院門再次落鎖,一切重歸寂靜。
林微卻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般,跌坐在椅子上,后背已被冷汗徹底浸濕。
她死死攥著袖中那枚小小的紙卷,如同攥著一團火,又像握著一塊冰。
她迅速吹熄了屋內所有的燈,摸黑走到床邊,鉆進帳幔深處,這才敢將那紙卷拿出來。
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她小心翼翼地展開。
紙卷極小,上面只有寥寥數個字,用極細的筆觸寫下,墨色很淡,卻力透紙背:
“魘鎮之毒,似薜荔(bì lì),西北角,慎。”
魘鎮之毒!薜荔!
林微的呼吸驟然停止!
魘鎮!果然是巫蠱毒術!這是一種極為陰毒古老的手段,通常與詛咒、操控心神有關!
而薜荔……她飛快搜索記憶。原主似乎在一本雜書上見過,那是一種生長于極陰之地的藤蔓,其汁液有致幻、麻痹之效,但毒性猛烈,極少入藥,常與邪術聯系在一起!
張婆子是中了這種毒?!所以才會胡言亂語、昏厥不醒?!
李大夫不僅確認了中毒,甚至推測出了毒物的可能來源!他用這種方式,將最關鍵的信息冒險傳遞給了她!
最后那個“慎”字,更是重重的警告!
西北角,不僅是張婆子被隔離的地方,難道還是……毒物的來源地?或者藏著更大的危險?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蘊含的可怕意味,讓林微渾身發冷。
楚瑾宸知道嗎?他知不知道張婆子是中毒?如果他知道,卻依然將其診斷為“邪風入竅”并隔離……那他就是在刻意掩蓋下毒之事!他很可能就是主謀,或者至少是知情人!
如果他不知道……那這下毒之人,就在他眼皮底下,用如此陰毒的手段害人,所圖必然極大!
無論哪種可能,都意味著瑾王府內部隱藏著極其恐怖的秘密和危險。
而她,已經一只腳踏入了這潭渾水的中心。
李大夫冒險遞出這個消息,是希望她做什么?他那句“心病還須心藥醫”又是什么意思?
林微緊緊攥著那張紙條,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窗外,月色冰冷。
西北角的方向,如同一個張開的、黑暗的巨口,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知道,平靜的抄書日子,徹底結束了。
真正的風暴,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