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林微僵直地躺在床上,耳畔是外間周嬤嬤沉重而斷續的鼾聲與咳嗽聲,以及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無法平息的心跳。冰冷的藥汁在胃里翻騰,帶來一陣陣苦澀的余韻,卻遠不及她心中那份焦灼的萬分之一。
她全部的感知似乎都凝聚在了院門之外,凝聚在了那個倉惶逃離的小丫鬟春禾身上。
那塊沾著她血漬、用燈灰勉強黏合的“紙團”,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她不知道它能激起多大的漣漪,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在落入水面的瞬間就已沉沒。
春禾會怎么做?
那孩子嚇壞了吧?她會不會因為極度恐懼,一出院子就將那可怕的東西扔掉,甚至去向周嬤嬤或護衛告發?還是……她會想起之前那一點點微薄的“善意”和共患難的恐懼,鼓起一絲勇氣,嘗試去完成這無比危險的傳遞?
林微不敢深想下去。這一步棋,走得太過兇險,幾乎是將兩人的性命都系于一線。
時間在黑暗中粘稠地流淌。
外間,周嬤嬤的咳嗽聲似乎平息了一些,鼾聲變得略微均勻。夜,更深了。
就在林微幾乎要被這無盡的等待和恐懼吞噬時,院墻之外,極遠處,似乎傳來了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夜風揉碎的——
貓叫?
聲音很短促,帶著一種家貓被打擾后的不滿和慵懶,很快便消失了。
林微的心卻猛地一跳!
這不是野貓的嘶嚎,更像是……更像是有人刻意模仿的、并不高明的信號?
是春禾嗎?她在試圖傳遞什么?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沒有任何后續的聲響。那聲貓叫如同幻覺,被無邊的寂靜再次吞沒。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剛一閃現,便被冰冷的現實吹熄,只剩下更深的忐忑和不安。
她就這樣睜著眼,直到窗外天際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灰藍色的熹微晨光。
周嬤嬤的生物鐘很準,天剛亮,她便掙扎著爬起來,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比昨夜更甚。她臉色灰敗,眼窩深陷,顯然病勢加重了。
她強打著精神,先檢查了內間的門鎖,又從門縫里窺見林微依舊蜷縮在床上“昏睡”,這才稍微放心,啞著嗓子對外面守夜的護衛交代了幾句,便拖著沉重的步子,似乎想去廚房弄點熱水或尋些治咳嗽的土方子。
院門開合,周嬤嬤的腳步聲漸遠。
林微立刻從床上坐起,悄無聲息地移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
晨霧彌漫,院子里空無一人,只有守夜的護衛抱著刀,靠在廊柱下打著瞌睡。
一切似乎都與往常無異。
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沒有消息,就是最壞的消息嗎?
早膳時分,來的卻不是春禾,而是一個面生的、年紀更小的丫鬟,低著頭,嚇得渾身發抖,將食盒交給護衛便飛也似的跑了。
周嬤嬤回來了,手里端著一碗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的湯水,一邊咳一邊皺著眉喝了下去,臉色卻絲毫未見好轉。她看了一眼那面生丫鬟送來的早膳,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疲憊地擺擺手,示意林微自己吃。
壓抑的死寂再次籠罩下來。
林微味同嚼蠟地吃著冰冷的粥點,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春禾沒有來……是被調走了?還是出了什么事?
難道……昨晚那聲貓叫,真的是絕望的錯覺?
一整天,周嬤嬤都病懨懨地歪在外間的榻上,咳嗽不止,對林微的監視明顯力不從心,但門口的守衛卻絲毫未見松懈。
林微依舊扮演著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里卻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煎烤。
黃昏時分,周嬤嬤的咳嗽越發劇烈,甚至開始發起低燒,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她連起身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卻還強撐著不敢徹底睡去。
晚膳依舊由那個面生的小丫鬟送來。
希望,似乎徹底破滅了。
林微機械地吃著飯,感覺最后一絲力氣也在隨之流失。
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徹底淹沒時——
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和壓低的交談聲。
“……真的不行了……燒得說胡話了……”一個年輕護衛焦急的聲音。
“李大夫……快請李大夫……”另一個略顯沉穩的聲音響起,是守院護衛的小頭目。
李大夫?!
這三個字如同強心針,瞬間注入了林微幾乎僵死的神經!她猛地抬起頭,豎起了耳朵。
“已經去請了!可李大夫下午被王爺召去問話,剛回院子沒多久……這……”年輕護衛的聲音帶著猶豫。
“管不了那么多了!周嬤嬤要是真出了事,咱們誰都擔待不起!快去!”小頭目下了命令。
腳步聲匆匆遠去。
林微的心臟再次狂跳起來,手心瞬間沁出冷汗。
機會!又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周嬤嬤病重,急需大夫!而李大夫,很可能正在來的路上!
她立刻看向外間。周嬤嬤似乎昏睡了過去,對門外的動靜毫無反應。
怎么辦?她該如何利用這個機會?
直接沖出去?絕無可能。
在李大夫看診時制造混亂?風險太大,且目的性太強。
必須有一個合情合理、且能單獨接觸到李大夫的借口!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房間,最后落在了妝臺上那面模糊的銅鏡上。
有了!
她猛地一咬牙,伸手抓住自己挽發的木簪,用力一扯!
如墨的長發瞬間披散下來。
然后,她毫不猶豫地抬起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朝著自己的臉頰——
扇了一巴掌!
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火辣辣的疼痛瞬間襲來,左臉頰迅速紅腫起來,清晰的指印浮現。
外間昏睡的周嬤嬤似乎被這聲響驚動,含糊地咕噥了一句什么,卻又被劇烈的咳嗽淹沒,未能清醒。
林微顧不得臉上的疼痛,飛快地用手指將頭發抓得更亂,甚至扯開了衣襟最上面的兩顆盤扣,制造出一種極度驚慌癲狂的狀態。
然后,她撲到門邊,用帶著哭腔和極大恐懼的聲音,拼命拍打著房門,聲音嘶啞地叫喊起來:
“鬼!有鬼!放開我!別過來!啊——!”
她叫得凄厲而逼真,仿佛真的被什么可怕的東西纏住。
門外的護衛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嚇了一跳,立刻緊張地貼近門縫:“王妃!王妃您怎么了?!”
“鬼!那里!墻上有鬼!紅色的!啊啊啊!救命!”林微繼續歇斯底里地哭喊,身體撞擊著房門,發出砰砰的聲響。
護衛們顯然慌了神。這位王妃可是王爺“重點關照”的人,要是真在屋里出了什么事,他們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快!快想想辦法!”小頭目的聲音也帶著焦急。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李大夫那略顯疲憊的聲音:“出了何事?”
“李大夫!您可來了!王妃不知怎么了,突然在里面發起狂來!說是有鬼!”護衛如同看到了救星,連忙打開院門。
李大夫提著他的藥箱,快步走了進來,眉頭緊鎖。他顯然剛被從院里請來,衣袍都帶著夜間的寒露。
“把門打開!”李大夫沉聲道。
“這……王爺有令……”護衛猶豫。
“打開!若是王妃真受了驚悸出了事,你們擔待得起嗎?!”李大夫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護衛小頭目咬了咬牙,終于拿出鑰匙,嘩啦一聲打開了門鎖。
房門被猛地推開。
只見屋內,林微衣衫不整,發絲凌亂,左臉紅腫,正蜷縮在門后的角落里,渾身劇烈顫抖,眼神渙散驚恐,嘴里不住地喃喃著“鬼…紅眼睛…別過來…”,狀態看起來糟糕至極。
李大夫臉色一變,立刻上前:“王妃!您冷靜些!我是李大夫!”
林微像是受驚過度,猛地抬起頭,看到李大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哭喊道:“大夫!救我!有鬼!它要害我!就在墻上!紅色的符號!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她反復強調著“紅色符號”,聲音凄厲,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
李大夫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瞬!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林微的臉,尤其是她那紅腫的指印和渙散卻暗藏一絲極致清醒的眼神!
他是醫者,更是人精。他幾乎瞬間就明白了——這位王妃是在裝瘋!而且是在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向他傳遞最關鍵的信息!她看到了!她不僅看到了,還記得!并且在這種絕境下,不惜自傷來制造機會向他示警!
巨大的震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欽佩在他眼底閃過。但他臉上卻迅速堆滿了醫者的擔憂和安撫:“王妃莫怕!莫怕!那是噩夢!是幻覺!您病了,需要靜養!”
他一邊說著,一邊順勢半扶半強制地將林微從地上拉起來,往內間床榻方向帶,同時對門口不知所措的護衛喝道:“還愣著干什么!快去煎一副安神定驚的湯藥來!要快!”
護衛被他一吼,連忙應聲跑去。
李大夫將林微扶到床邊,背對著門口,借著身體的遮擋,他快速地從袖中滑出一樣極小、冰涼的東西,塞進了林微死死抓著他衣袖的手中!
同時,他用極低極快的、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急促道:
“…燈灰…血符…已悉…慎之…更甚…”
話音未落,他已迅速撤身,仿佛只是在進行正常的診脈和安撫。
林微的手指猛地收攏,將那冰涼的小物件緊緊攥在手心,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燈灰血符!他已悉!他收到了春禾傳遞的信息!而且他明白了!他甚至再次冒險帶來了回信!
“更甚”……是什么意思?比魘毒更厲害?還是情況比想象的更嚴重?
李大夫已轉身,大聲對著外面道:“王妃乃驚懼過度,邪風乘虛襲擾心神!需立即服藥靜養!任何人不得再驚擾!”
他打開藥箱,取出銀針,作勢要為林微施針鎮定。
門口的護衛見狀,不敢再多看,稍稍退遠了些。
林微癱軟在床榻上,長發掩蓋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緊握的手,在袖中微微顫抖。
手心里,那冰涼堅硬的觸感,是一枚小小的、似乎有些年頭的——
銅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