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嬤嬤帶著兩個粗使婆子,像一陣陰風似的卷進了林微這間狹小破舊的屋子。
她約莫四十多歲,穿著體面的藏青色比甲,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絲不亂。下巴抬得高高的,用鼻孔打量著剛從床上掙扎下來的林微,眼神里的輕蔑和嫌惡毫不掩飾,仿佛看的不是侯府小姐,而是什么骯臟的穢物。
“四姑娘既然醒了,就趕緊收拾收拾,夫人有要緊事吩咐,可耽擱不得。”趙嬤嬤的聲音又尖又冷,像是淬了冰碴子。
春禾嚇得渾身一哆嗦,幾乎要跪下去,卻被林微暗中用手肘輕輕抵住了。林微垂下眼瞼,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緒,模仿著原主怯懦畏縮的樣子,細聲細氣地應道:“是……我這就去?!?/p>
她腳步虛浮地跟著趙嬤嬤走出小院,秋末的冷風一吹,單薄的舊衣根本抵擋不住寒意,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前面的趙嬤嬤和婆子們卻仿佛毫無所覺,腳步又快又急,絲毫沒有體諒她還是個病人。
一路穿廊過院,越走越是軒麗堂皇。雕梁畫棟,飛檐斗拱,假山流水,與她那個破敗的小院仿佛是兩個世界。侯府的富貴奢華,此刻更像是一種無聲的諷刺。
終于到了嫡母王氏所居的“錦榮堂”。
暖閣里熏著昂貴的暖香,炭盆燒得正旺,暖意融融。王氏穿著一身絳紫色繡金遍地牡丹的緞襖,正悠閑地坐在鋪著軟絨的榻上,由丫鬟捧著鎏金手爐,小口品著香茗。她的親生女兒,侯府嫡長女林婉寧,則依偎在她身邊,穿著一身嬌艷的桃紅衣裙,擺弄著一支新得的赤金點翠步搖,嘴角帶著一絲慣有的、居高臨下的笑意。
見到林微進來,母女倆的目光同時投來,像打量貨物一般。
林微依著模糊的記憶,屈膝行禮,聲音微弱:“女兒給母親請安。”
王氏放下茶盞,臉上堆起一個虛假的笑容:“快起來吧。聽說你病了,可好些了?”她嘴上說著關心的話,眼神卻冰冷一片,沒有絲毫溫度。
“勞母親掛心,女兒……好些了?!绷治⒌兔柬樠鄣鼗卮?。
“那就好。”王氏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慢條斯理地道,“今日叫你過來,是有一樁天大的好事要落在你頭上了。”
好事?林微心中警鈴大作。原主的記憶里,從這位嫡母口中說出的“好事”,往往意味著災難。
旁邊的林婉寧用團扇掩著嘴,發出一聲輕嗤,眼里滿是看好戲的戲謔。
王氏繼續道:“瑾王府前日來了媒使,為瑾王爺求娶我們侯府的千金。這可是皇恩浩蕩,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p>
瑾王爺?林微迅速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號。零碎的信息拼湊起來:當今天子之子,楚瑾宸。傳聞他因多年前一場意外重傷,落下殘疾,雙腿不良于行。更可怕的是,據說他因傷病而性情大變,暴戾陰鷙,殘忍嗜殺,府中時常有侍女,奴仆莫名失蹤。在京中貴女圈里,他的名字幾乎可止小兒夜啼,無人愿意嫁入那如同鬼蜮的瑾王府。
一股寒意順著林微的脊背爬升。
王氏仿佛沒看到她瞬間蒼白的臉色,笑吟吟地接著說:“婉寧是你嫡出的姐姐,婚姻大事自然需得千挑萬選,更為慎重。你雖是庶出,但也是我們侯府正兒八經的小姐,這樁難得的姻緣,便便宜你了。日后你便是尊貴的瑾王妃,可是要比在侯府里風光百倍千倍呢?!?/p>
她說得冠冕堂皇,字字句句卻都透著要將人推入火坑的冷酷。
林婉寧終于忍不住輕笑出聲,語氣嬌滴滴卻滿是惡意:“四妹妹,這可是母親疼你呢。雖說瑾王爺是那樣……但好歹是個王妃的名頭不是?總比你在這府里默默無聞、最后隨便配個小廝強吧?”
原來如此。罰跪沒能讓她病死,便想出了更毒辣的一招——讓她去替林婉寧嫁那個鬼見愁的瑾王!既解決了嫡女的婚事難題,又能將她這個礙眼的庶女徹底打發出去,一石二鳥。
巨大的憤怒和荒謬感沖擊著林微。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利用疼痛來維持最后的冷靜。
不能硬抗。以她現在毫無根基的處境,嫡母有一萬種方法讓她“心甘情愿”地嫁過去,甚至讓她“病逝”來成全侯府和瑾王府的聯姻。
她猛地抬起頭,眼中迅速蓄滿了淚水——一半是強逼出來的,一半是這身體本能的對王氏的恐懼和此刻處境的絕望。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顫抖,帶著哭腔:
“母親!母親開恩啊!”她磕下頭去,額頭抵在冰涼的地板上,“女兒……女兒身份卑微,粗鄙無知,怎堪匹配王爺?若是言行無狀,沖撞了王爺,豈不是玷辱了侯府門楣,辜負了皇恩?求母親……求母親收回成命!女兒愿意長伴青燈古佛,為父親母親祈福,絕不敢有此妄念??!”
她哭得情真意切,身體因恐懼和“激動”而微微發抖,將一個膽小怕事、自知身份、寧愿出家也不敢高攀的庶女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王氏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的厲色。她重重一拍榻上的小幾,茶盞哐當作響。
“放肆!”她厲聲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置喙?瑾王府的媒使已過了明路,陛下也已知曉,這豈是你說不愿就能不愿的?你想長伴古佛?是想讓天下人嘲笑我們寧國侯府言而無信,藐視天家嗎?!”
林婉寧也在一旁煽風點火:“四妹妹,你別不識抬舉!嫁去王府是去享福的,做出這副哭哭啼啼的晦氣樣子給誰看?”
林微只是伏地哭泣,反復哀求,看似嚇破了膽,實則大腦飛速運轉。王氏的態度如此強硬,幾乎不留任何轉圜余地?;蕶?、父權、家族利益,像一座座大山壓下來,她這剛剛異世重生的孤魂,根本無力反抗。
硬碰只有死路一條。
王氏見她只是哭泣,卻不松口答應,耐心耗盡,對趙嬤嬤使了個眼色。
趙嬤嬤立刻上前,一把將林微從地上拽了起來,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胳膊里。
“四姑娘,夫人這是為你好,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趙嬤嬤陰惻惻地在她耳邊低語,“老老實實待嫁,還能全了侯府和你的顏面。若再鬧騰……”她冷笑一聲,未盡之語充滿了威脅。
林微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王氏那毫無動搖的冰冷面孔,又看看林婉寧那得意又惡毒的笑容,心一點點沉入谷底。
她知道,無力回天了。
這一刻,她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個時代的殘酷法則——弱者,連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都沒有。
她停止了哭泣,身體也不再顫抖,只是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
“……女兒……遵命。”
王氏的臉上重新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仿佛剛才的疾言厲色從未發生過?!斑@就對了。這才是我們侯府的好女兒。趙嬤嬤,送四姑娘回去好好歇著。從明日起,自有教習嬤嬤去教導她規矩禮儀,務必讓她風風光光地出嫁,絕不能失了侯府的體面?!?/p>
“是,夫人。”趙嬤嬤粗暴地扯著林微的胳膊,將她拖出了暖意融融的錦榮堂。
冰冷的空氣再次包裹住她,林微卻仿佛感覺不到了。
她被半拖半拽地送回那個破敗的小院,像扔一件垃圾一樣被推進屋里。
春禾哭著迎上來:“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林微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緩緩抬起手,擦去了臉頰上未干的淚痕。那雙剛剛還空洞無物的眼睛里,一點點凝聚起冰冷而堅韌的光。
絕境嗎?
不。
對于死過一次的她來說,只要還活著,就還有機會。
瑾王府是龍潭虎穴,但留在侯府,她也遲早會被這對母女磋磨至死。
絕處,或許……也能逢生。
她看著窗外沉下來的暮色,聲音低而清晰,對嚇壞了的春禾,也對自己說:
“準備一下。我們要‘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