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淅淅瀝瀝,敲打著屋檐窗欞,如同永無止境的更漏,擾得人心煩意亂。
林微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呼吸均勻,仿佛早已沉入夢鄉。但她的意識卻清醒得可怕,耳力在雨聲的掩護下被放大到極致,捕捉著院外一切不尋常的聲響。
春禾那破碎的、充滿恐懼的提示,像一把鑰匙,插入了她腦中那把緊繃的鎖。井里有東西,張婆子去燒過紙,然后便莫名昏厥、胡言亂語——這幾條線索串聯起來,指向的可能性讓她脊背發涼。
那井里藏的,恐怕不止是“東西”,極有可能是一具甚至多具尸體。張婆子或許是知情人,或許是出于恐懼或某種愧疚前去祭奠,結果卻被滅口或遭到了警告。滅口未遂,便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什么樣的秘密,需要用人命來掩蓋?又是什么樣的手段,能讓人昏厥并胡言亂語?中毒?驚嚇?還是……某種巫蠱之術?這個時代的人似乎很信這個。
她需要知道張婆子的具體癥狀!這或許能幫她判斷井中尸體的狀況,甚至推測死亡原因和時間。
然而她被死死困在這院子里,寸步難行。周嬤嬤防她如防賊,春禾經過傍晚那一嚇,短時間內絕不敢再吐露半個字。
時間一點點流逝,雨聲似乎小了一些。就在林微以為今夜不會再有什么動靜時,一陣極其輕微、卻不同于風雨聲的窸窣響動,極遠極模糊地飄了進來。
像是……很多人的腳步聲,刻意壓低了,卻又因為人數不少而無法完全隱匿。還夾雜著車輪碾過濕滑地面的沉悶滾動聲。
方向……似乎是后園!
林微猛地睜開眼,悄無聲息地滑下床,再次潛到窗邊,將窗戶推開那條細不可察的縫隙。
雨絲涼涼地飄進來,帶著泥土和草木的腥氣。夜色濃重如墨,只能憑借遠處廊下零星燈籠昏黃的光暈,勉強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東南方向快速移動。
人影幢幢,似乎正在搬運什么東西上車?那車輪聲……是運貨的板車?
他們要轉移井里的東西!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林微的腦海。楚瑾宸果然動手了!張婆子的意外昏厥讓他意識到井的秘密不再安全,他必須盡快處理掉證據!
怎么辦?她能做什么?
沖出去阻止?無異于螳臂當車,自尋死路。大聲喊叫驚動他人?這王府里,又有誰不是楚瑾宸的人?只怕喊來的不是救兵,而是索命的無常。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她。明明知道罪證正在被銷毀,她卻只能眼睜睜做一個無聲的看客。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摳進窗欞的木縫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慌!就算不能阻止,也要盡可能記住一切有用的信息!
她凝神細看,努力分辨。
人數……大約有七八個?都穿著深色的蓑衣或油衣,看不清面容。動作很快,配合默契,顯然訓練有素。板車……似乎只有一輛?那井里的“東西”體積不大?或者……不止運一趟?
車輪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雨幕和夜色深處。那些黑影也如同鬼魅般散去,后園方向重新恢復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只有淅瀝的雨聲,證明著剛才那一切并非幻覺。
林微輕輕關好窗,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帶著一絲后怕,更多的是憤怒和一種被挑釁了的職業尊嚴。
楚瑾宸……他果然手段狠辣,行事果決。一夜之間,就能將潛在的威脅抹平。
那么接下來呢?張婆子……那個昏厥的知情人,他會如何處置?是救醒后封口,還是……讓她徹底“病故”?
還有她自己。楚瑾宸知道她昨夜曾窺探后園,雖然暫時用抄書禁足穩住她,但如今他親自指揮處理了井中物,會不會覺得她這個潛在的隱患,也變得礙眼起來?
危險的氣息如同這雨夜的寒氣,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
她不能坐以待斃。
天剛蒙蒙亮,雨勢漸歇,只剩下檐角滴落的殘雨,嗒,嗒,嗒,敲在石階上,如同催命的更鼓。
周嬤嬤準時出現了,臉色比連日的陰雨還要沉。她查驗功課的動作更加機械和迅速,眼神甚至沒有在林微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她只是一件礙眼的家具。
“王妃今日繼續靜心抄寫?!备砂桶偷貋G下這句話,留下新的紙卷,她便匆匆離去,腳步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匆忙。
林微心中冷笑??磥?,昨夜的行動,這位內院管事嬤嬤也是知情者,甚至參與者,此刻正心神不寧呢。
很好。越是混亂,才越有機會。
她照常磨墨鋪紙,開始抄寫,心思卻全不在筆下的字句上。
她在等。等春禾來送早膳。
日上三竿,春禾終于提著食盒來了。她的眼睛又紅又腫,顯然是哭過,甚至一夜未睡好。見到林微,她比之前更加害怕,幾乎是抖著手將清粥小菜擺上桌,全程不敢抬頭。
林微沒有立刻動筷,也沒有像之前那樣釋放善意。她只是看著春禾,忽然用一種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語氣開口:
“春禾,看著我?!?/p>
春禾身體一僵,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惶。
“張婆婆怎么樣了?”林微直視著她的眼睛,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是醒了,還是……沒了?”
春禾的瞳孔驟然收縮,嘴唇瞬間失去血色,像是聽到了極其可怕的事情,手里的空食盒都差點拿不穩。
“王、王妃……您……您別問……”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要跪下去。
“告訴我!”林微的聲音陡然加重了一絲,雖然依舊壓低,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凌厲,“這關系到你我能不能活下去!說!”
最后那個“說”字,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道,如同錘子敲碎了春禾最后的心防。
春禾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渾身抖得站不住,帶著極大的恐懼,泣不成聲地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還、還昏著……李大夫說……說邪風入竅……盡、盡說胡話……說什么……泡脹了……頭發……綠色的……手……王爺……王爺早上下令……把、把她挪到……西北角的廢院里去了……不讓任何人靠近……”
泡脹了!頭發!綠色的手!
這幾個詞如同冰錐,瞬間刺入林微的大腦!
井里的尸體,死亡時間已經不斷!至少在水中浸泡了數日,才會出現巨人觀初步特征(身體腫脹)和部分**跡象(頭發脫落、皮膚顏色改變)!張婆子看到的,或者說,她胡話里描述的,正是高度腐爛尸體的可怖模樣!
而楚瑾宸將張婆子挪到西北角廢院隔離……是放棄治療?任其自生自滅?還是……方便下一步滅口?
巨大的寒意順著林微的脊椎爬升。
事情遠比她想象的更嚴重、更駭人。
她猛地站起身,在房間里急促地踱了兩步。
不行!張婆子不能死!她是目前唯一可能知道部分真相的活口!而且,她的癥狀……胡言亂語,昏厥不醒……邪風入竅?古代大夫可能會這么診斷,但作為法醫,她更懷疑是中毒!或者極度驚嚇引發的癔癥?甚至是……被人下藥制造出的假象?
無論是哪種,都需要盡快明確診斷!拖延下去,張婆子必死無疑!
而能接觸到張婆子,有機會查明她昏厥真相的人……
林微的腳步猛地停住。
她看向桌上那套廉價的筆墨紙硯,又看向嚇得癱軟在地、哭泣不止的春禾。
一個極其冒險的計劃,在她腦中瞬間成型。
她快步走到春禾面前,蹲下身,用力握住她冰冷顫抖的雙肩,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春禾,你想不想救張婆婆?也想不想……讓我們都活下去?”
春禾淚眼朦朧地看著她,眼中全是茫然和恐懼。
“聽著!”林微語速極快,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奇異力量,“我現在寫一張方子,你想辦法,偷偷去找府里常來的李大夫,就說……就說我連日抄書,心神耗損,夜驚盜汗,難以安眠,求他開些寧神助眠的藥。把我寫的方子混在里面,務必讓李大夫看到!記住,無論如何,不能讓別人發現這張方子,尤其是周嬤嬤和王爺的人!能做到嗎?”
春禾完全呆住了,像是沒聽懂林微的話。
寫方子?找大夫?王妃還會開方子?
“快去拿紙筆來!快!”林微催促道,眼神凌厲。
春禾被她眼中的決絕和氣勢震懾,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跑到書桌邊,取來了筆墨和一張小箋紙。
林微深吸一口氣,腦中飛速回憶著原主記憶中零星的藥材知識和自己現代的藥理認知。她不能開真正的藥方,那太容易暴露。她必須用幾種看似安神、實則蘊含特定信息的藥材,來向李大夫傳遞一個隱晦的訊息——有人在懷疑張婆子的“病情”并非自然!
她提筆,手腕穩定,迅速寫下幾味藥:茯神、遠志、燈心草——這都是常見的寧神藥材。但在最后,她刻意加了一味:犀角(備注:此處為情節需要,現代已禁用犀角入藥),并在一旁用小字稍加重力道寫了“解熱鎮驚,尤擅治熱病神昏,譫語發狂”。
“譫語發狂”四個字,她寫得稍顯急促,墨跡略深。
這味藥價格昂貴,且通常用于治療熱毒引起的神志不清,與她所說的“夜驚盜汗”并不完全對癥。任何一個有經驗的大夫看到這味藥和備注,都會心生疑慮。
她將紙條折好,塞進春禾手里,緊緊握住她的手,目光如炬:“記住我說的話了嗎?去找李大夫,只為求寧神藥,不經意間讓他看到這個。這可能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春禾握著那枚小小的、卻仿佛重若千鈞的紙團,看著林微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托付,一種從未有過的、混合著恐懼和奇異勇氣的情緒涌上心頭。她猛地一咬牙,重重點頭,將紙團死死攥在手心,塞進袖子里最深處。
“奴婢……奴婢試試……”
她提起空食盒,像是后面有鬼追一樣,踉蹌著沖出了房間。
林微看著她消失的背影,緩緩直起身,手心也是一片冰涼汗濕。
這是一步險棋。春禾能否成功?李大夫能否領會?他又是誰的人?會不會轉頭就向楚瑾宸告密?
每一個環節都可能萬劫不復。
但她別無選擇。
坐以待斃,只有死路一條。
主動出擊,或許還能搏得一線生機。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雨后的空氣清冷潮濕,帶著泥土和草木復蘇的氣息。
遠處西北角的方向,被層層樓閣遮擋,什么也看不見。
那里,一個老婦正命懸一線。
這里,一個孤女正以身涉險。
而她,這個來自異世的靈魂,正用盡全部智慧和勇氣,在這深庭暗潮中,投下了一枚沉重的問路石。
波瀾,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