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之上,英格蘭的蒸汽機仍在不知疲倦地咆哮,那鋼鐵巨獸噴吐著濃煙,仿佛要將天空都染成灰色。
而在畫面的另一側,一幅寧靜至極的江南水鄉圖,緩緩鋪開。
小橋,流水,枕水而居的粉墻黛瓦。
一個頭戴斗笠的老農,正赤著腳,牽著一頭同樣蒼老的水牛,走在夕陽下的田埂上。
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悠遠而綿長。
一切都顯得那么祥和,那么靜美,仿佛一首流傳了千年的田園詩。
【十八世紀,當英格蘭的工業革命之火熊熊燃起時,東方的大清帝國,正處于其最鼎盛的“康乾盛世”。】
【然而,這片繁華的表象之下,卻潛藏著讓它與一個全新時代,失之交臂的深層原因。】
天幕中央,兩個冰冷的大字浮現,如烙印般刺眼。
【市場】
“市場?”
紫禁城內,乾隆皇帝手握著心愛的玉如意,眉頭第一次因為天幕而皺起。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天朝上國特有的傲慢與不以為然。
“朕的大清,幅員萬里,物產豐饒,人口過億,難道還缺市場不成?”
“江南的絲綢,景德鎮的官窯,蘇杭的茶葉,哪一樣不是天下萬國爭搶的奇珍?”
天幕的旁白,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給出了回答。
【大清,乃至歷代中原王朝,從來不缺市場。】
【缺的,是能引燃工業革命的那種“有效市場”。】
畫面中,出現了兩個家庭的鮮明對比。
左邊,是一個英格蘭紡織工人的家庭。
他們擠在城市里租來的狹小公寓中,沒有一寸土地,不事農桑。
他們的面包、黃油、衣服、蠟燭,乃至下工后喝的每一杯劣質啤酒,都需要用干巴巴的工資,從市場上購買。
【他們,是純粹的消費者。】
右邊,則是一個典型的大清農戶家庭。
他們生活在世代居住的村莊,守著一小塊能讓他們活下去的土地。
他們吃的糧食,是自己汗流浹背種出來的。
他們穿的衣服,是家里的女人點著油燈,一梭一梭織出來的“男耕女織”。
家里的農具壞了,村口的王鐵匠叮叮當當就能修好。
甚至連棲身的房子,都可以用自家的土坯,邀上幾個鄉鄰幫忙搭建起來。
【他們,是自給自足的生產者,也是自給自足的消費者。】
天幕的旁白,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敲擊在所有帝王的心上。
【一個英國家庭,對于工業品市場而言,是“一個”嗷嗷待哺的終端。】
【而一個大清家庭,對于工業品市場而言,幾乎等于“零”。】
【他們對外界商品的需求,被壓縮到了最低的限度。】
【或許一年到頭,最大的開銷,就是去集市上,買回一包維系性命的鹽,或者一把用了十年,終于豁了口的鐵鍬。】
【這種以家庭為單位,高度封閉、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構成了華夏社會最穩固的細胞。】
【它能承載龐大到恐怖的人口,能維持王朝長久的穩定,能讓天下呈現出一片安居樂業的盛世圖景……】
【但它也像一塊巨大到無邊無際的海綿,悄無聲息地,吸干了工業發展所必需的“市場需求”!】
轟!
這番剖析,讓所有帝王都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他們一直引以為傲的“男耕女織”、“自給自足”,他們眼中“江山永固”的基石,“盛世太平”的圖景……
可天幕卻告訴他們,正是這塊他們最珍視的基石,死死地堵住了通往下一個文明的道路!
大明宮。
唐太宗李世民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想起了自己引以為傲的貞觀之治,不正是建立在讓天下百姓安于鄉土,自給自足之上嗎?
洪武朝。
朱元璋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迷茫。他出身貧農,最是知道小民的不易,他一生所求,不就是讓天下的農民都能有自己的地,都能吃飽穿暖,不受商人盤剝嗎?
可……這難道錯了嗎?
畫面再次流轉,第二個關鍵詞,如山岳般壓來。
【資本】
【如果說市場是土壤,那么資本,就是那顆能夠發芽的種子。】
【然而,在十八世紀的中國,資本的種子,被撒在了錯誤的土地上,長出了畸形的花。】
鏡頭聚焦于一位富甲天下的揚州鹽商。
他身著云錦綢緞,腰懸美玉,家中亭臺樓閣,假山流水,珍玩滿架,其豪奢竟不輸王侯!
天幕冷漠地展示著他那天文數字般的巨額財富,最終流向了何方:
一、購買土地。
畫面中,成百上千頃的良田地契,被他收入囊中。他搖身一變,成了坐擁萬畝良田的大地主,從此只需安坐家中,自有無數佃戶將租子送到門上。
二、高利貸。
鏡頭下,無數因天災**而破產的農民和手工業者,排著長隊,哭著向他借貸。那利滾利的算盤聲,比世上最惡毒的詛咒還要刺耳,最終,他們連妻兒甚至自身,都淪為了他的附庸。
三、奢侈消費。
為了給老母辦一場壽宴,他一擲千金,搭建的戲臺比縣衙還高,宴請的賓客流水般三日不絕,山珍海味倒進泔水桶,眼睛都不眨一下。
四、捐官。
他耗費一座金山,為自己那個斗大的字不識一筐的兒子,捐了一個候補道臺的功名。只為光宗耀祖,并為自己的財富,尋得一頂官府的紅頂子做庇護。
【旁白:土地、放貸、消費、功名——這,便是華夏千年以來,商業財富最主要的四個歸宿。】
【它們安全、體面,并能帶來高人一等的社會地位。】
話音未落,畫面猛地切換到陰冷的英格蘭。
一個同樣富有的英國商人,他的財富流向,卻呈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令人費解的狂熱。
他將賺來的利潤,毫不猶豫地投入到建造一座更大、更先進的紡織工廠。
他購買更多的“珍妮機”,雇傭更多的工人,讓他們像機器一樣晝夜不息地紡紗。
他還瘋狂地投資了一家新開的礦業公司,只為獲得更穩定、更廉價的煤炭,來驅動他工廠里的蒸汽機。
甚至,他拿出大筆資金購買了船運公司的股份,目的只有一個——將他倉庫里堆積如山的產品,更快、更遠地運往海外,去換取更多的利潤!
【旁白:擴大再生產、投資新技術、開拓新市場——這,便是資本的邏輯!】
【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但它的唯一目的,就是追逐利潤,實現自身的無限增值!】
【任何不能帶來更多利潤的開銷,在它眼中,都是可恥的浪費!】
兩種截然不同的財富觀,如同兩顆星球,狠狠地撞擊在所有時空之中,激起無聲的驚雷!
漢武帝劉徹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他死死地盯著天幕,呼吸都變得粗重。
他想起了自己為了北擊匈奴,國庫空虛,搞出的“告緡令”,鼓勵天下人告發商人藏匿的財富,而后朝廷盡數沒收。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在打擊貪婪無度的商人,是在為國聚財!
可他從未想過,這些被他視為禍水的財富,這些被商人用來奢靡享受的金錢,本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用途!
一種能讓整個天下,都為之天翻地覆的用途!
【結論:在十八世紀的中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并不鼓勵,甚至在骨子里鄙視將財富用于擴大生產。】
【一個成功的商人,他的終極夢想,不是成為一個更成功的“商業巨子”,而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的子孫后代,通過科舉或捐官,洗去身上的銅臭味,徹底擺脫商人的身份,成為高高在上的“士”或“官”。】
【資本,在這里迷失了方向。】
【它沒有被引導去撬動生產力的變革,而是源源不斷地沉淀進土地和虛無的功名之中,最終……化為一潭死水。】
天幕之上,那幅寧靜唯美的江南水鄉圖,依舊懸掛著。
但此刻,在所有帝王的眼中,那份亙古不變的祥和,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沉悶與腐朽。
那不是盛世的安穩。
而是一個龐大到近乎僵化的古老文明,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前,那致命的茫然與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