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井的異動最終被紀凌霜引動整個蒼龍軍煞大陣,付出數十名精銳士卒重傷的代價后,強行鎮壓了下去。那噴涌的黑紅邪光不甘地縮回深不見底的井口,只留下墳場中更加濃重的怨念與一片狼藉。
罪營損失慘重,負責那段城墻的罪兵幾乎死傷殆盡,唯有莫寧,因紀凌霜那一聲關鍵時刻的提點而僥幸生還。此事之后,紀凌霜對他的態度似乎更加微妙,依舊冰冷嚴厲,但那冰冷的審視中,探究的意味愈發濃重。她不再僅僅將他視為一個需要磨礪的罪兵,更像是在透過他,進行著一場無聲的驗證。
莫寧的日子愈發艱難。紀凌霜仿佛認定了他這塊“頑鐵”尚有錘煉的價值,訓練強度陡然提升。不再是簡單的清理戰鬼,而是開始命令他跟隨罪營中那些經驗豐富、卻因各種原因淪落至此的老兵,學習最基礎的蒼龍軍戰陣配合、煞氣引導法門,甚至是一些粗淺的軍紋繪制。
這些訓練,對于力量被封印的莫寧而言,無異于酷刑。每一次引動煞氣,那冰冷狂暴的力量都如同刮骨鋼刀,沖刷著他脆弱的經脈;每一次戰陣合練,他笨拙的動作都會引來呵斥與軍鞭;每一次繪制那玄奧復雜的軍紋,失敗的反噬都讓他頭痛欲裂。
但他咬牙堅持了下來。一方面是不屈的意志,另一方面,他隱隱感覺到,紀凌霜似乎在通過這些最基礎、最正統的蒼龍軍傳承,有意無意地“矯正”著他身上那些屬于冥淵的痕跡。她似乎在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告訴他什么才是“正確”的蒼龍軍之路。
這種“矯正”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嚴格,卻又隱含著一絲極其隱晦的……期待?
莫寧沉默地承受著一切。白日里,他是不死不休、掙扎求存的罪兵莫寧。夜晚,拖著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軀體回到那陰冷的洞窟,他則是冷靜的分析者。
冥淵與紀凌霜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淵井深處那令人不安的恐怖存在,以及自已身負魂印卻被送入此地的真正目的……這些謎團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內心。
他需要情報。需要跳出紀凌霜和冥淵的棋盤,從更高的視角看清這盤棋。
他想到了陰詔司。想到了那個看似脫線、卻掌管情報馭獸的紫令——鳶紫。
如何聯系?他如今身陷軍陣,軍魂印在身,任何非常規的能量波動都可能被紀凌霜察覺。
沉思良久,莫寧想到了一個辦法。他利用白日繪制軍紋失敗時收集的、那些逸散的、極其微弱的煞氣殘渣,混合著洞窟墻壁上的濕土,極其小心地,依照記憶中鳶紫肩頭那只夜梟的模樣,捏出了一個粗糙無比的泥偶。
他沒有注入任何能量,只是憑借著魂印那一點對靈魂本質的微弱感知,將一絲極其純粹的、不含任何雜念的“求助”意念,寄托在了泥偶之上。這更像是一種指向性的精神信標,而非傳訊法術。
做完這一切,他將泥偶藏在洞窟最隱蔽的縫隙里,然后便是等待。
日子一天天過去,訓練依舊殘酷。莫寧對蒼龍軍基礎戰法的掌握日漸純熟,身體也逐漸適應了煞氣的沖刷,甚至能引動微薄的一絲為己所用。紀凌霜看在眼里,冷冽的眼神中偶爾會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緩和,但隨之而來的訓練科目也越發嚴苛。
就在莫寧幾乎要以為聯系失敗之時。
第七日的深夜,洞窟外傳來極其輕微的“噗嚕”聲,像是鳥兒撲扇翅膀。
莫寧猛地睜開眼。
只見一道小小的、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黑影悄無聲息地滑入洞窟,精準地落在那藏匿泥偶的縫隙前。正是鳶紫肩頭那只羽翼漆黑的夜梟!
夜梟歪著頭,赤紅的眼珠打量著那個粗糙的泥偶,似乎有些嫌棄,但還是張開嘴,吐出了一枚米粒大小、散發著極微弱螢光的奇異珠子,正好落在泥偶之上。
珠子觸碰到泥偶的瞬間,便化作一縷青煙,融入其中。同時,一段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信息流,直接涌入莫寧的腦海——正是鳶紫那特有的、帶著點跳躍和興奮的意念傳訊!
“哇哦~小莫寧你還活著呀!還以為你被那個兇巴巴的女元帥拆零碎了呢!黑炭頭找到你留下的‘小泥巴’可費勁啦!(意念中傳來夜梟不滿的啄擊聲)”
“長話短說哦,戲詔官大人忙著看樂子沒空理你,不過慈詔使大人點頭啦,讓我幫你查查~”
“你要查的那個明刑岳呀,來頭可不小呢!他以前真的是蒼龍軍的人,還是超級厲害的那種‘龍驤將’哦!是那個紀凌霜女帥一手帶出來的副將,聽說當年關系鐵得能同穿一條褲子(夸張的意念)!”
“至于背叛嘛……記載很模糊欸,好像是說大概一百多年前,淵井有一次超級超級大的暴動,差點就關不住啦!明刑岳好像是在那場鎮壓里,突然臨陣脫逃,還偷走了蒼龍軍一件超級重要的寶貝,導致鎮壓失敗,死了好多好多人!紀凌霜好像也是在那場大戰里受了重傷,之后脾氣才變得那么爆的。”
“不過呢(鳶紫的意念變得神秘兮兮),我偷偷翻了一些被封存的舊卷宗,里面提到一嘴,說當時有人看到明刑岳逃跑時,身上帶著傷,懷里好像還抱著什么東西……不像偷寶貝,倒像搶了什么東西跑路……而且他逃跑的方向,不是往外,反而是往淵井更深處去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還有還有哦,他偷走的那件寶貝,記載也很模糊,只說是‘鑰匙’的一部分……具體是啥鑰匙,沒人知道。”
“對了對了!還有個有意思的發現!明刑岳叛逃后沒多久,陰詔司的冥淵掌刑使就上任啦!時間卡得剛剛好哦!而且哦,冥淵大人幾乎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實力又強得離譜,還偏偏對你這個‘小幼苗’特別‘關照’……你說巧不巧呀?嘻嘻~”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
那夜梟完成任務,嫌棄地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那個已經失去靈性的泥偶,然后悄無聲息地飛走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洞窟內,只剩下莫寧劇烈的心跳聲。
鳶紫的情報,如同拼圖般,將零碎的線索串聯了起來!
明刑岳,龍驤將,紀凌霜的副將,關系密切。
百年前淵井暴動,明刑岳“叛逃”,偷走“鑰匙”,導致鎮壓失敗,傷亡慘重。
但疑點重重:帶傷、抱著東西、往淵井深處跑?
叛逃后不久,鐵面冥淵上任。時間吻合。冥淵對他格外“關照”。
一個驚人的推測,在莫寧腦海中逐漸成型——
明刑岳的背叛,或許并非真正的背叛!他可能是在那場慘烈的鎮壓中,發現了某種可怕的真相,或者為了某種更重要的目的,不得不采取極端手段,奪走“鑰匙”,甚至可能……深入淵井執行某項秘密任務?而他的“叛逃”,導致不明真相的紀凌霜和蒼龍軍對他恨之入骨。
而他后來化身為陰詔司冥淵,是否意味著陰詔司知曉內情,甚至可能與他達成了某種協議?他將自已送入蒼龍軍,是否并非單純的挑釁,而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向紀凌霜傳遞某種信息?或者……借助蒼龍軍和自已這枚棋子,來完成他當年未竟之事?
那“鑰匙”又是什么?與淵井下的恐怖存在有何關聯?
莫寧感覺自已仿佛觸摸到了一個巨大陰謀的輪廓。冥淵與紀凌霜,這對昔日的戰友,如今的“死敵”,他們之間,可能存在著極深的誤會,甚至可能……有著共同的目標,卻因某種原因無法互通,只能以這種扭曲的方式暗中角力、試探!
而自已,這枚不死不滅的棋子,恰好成了他們之間最特殊的連接點!
想通了這一點,莫寧再回想紀凌霜看他時那復雜無比的眼神——那不僅僅是恨,那其中分明夾雜著痛苦、不解、以及看到他使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技巧時的震驚與……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已都不愿承認的期盼?
她是否也在懷疑?是否也希望從自已身上,找到那個叛徒副將的蛛絲馬跡,求證當年的真相?
接下來的日子,莫寧的訓練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不再僅僅是被動承受,而是開始更加主動地去理解、去揣摩紀凌霜所傳授的一切。他甚至在一次煞氣引導訓練中,故意露出一個冥淵式的、效率更高卻更危險的破綻。
果然,一直冷漠旁觀的紀凌霜瞬間蹙眉,冷喝道:“蠢貨!欲速則不達!穩守中庭,氣走螺旋!你想被煞氣撕碎嗎?!”
她的喝罵依舊冰冷,但莫寧卻從中聽出了一絲急促與……關切?她糾正的,正是冥淵那套法門中過于激進、容易反噬的缺陷。
莫寧依言改正,心中卻更加篤定。
又過了數日,紀凌霜突然下令,罪營需抽調一隊人手,協助主力軍修復淵井外圍一處因上次異動而破損嚴重的古老封印。而帶隊的老兵中,赫然包括了莫寧。
這是莫寧第一次如此靠近那口散發著令人心悸氣息的淵井。
巨大的井口如同大地的傷疤,由某種不知名的黑色金屬澆鑄而成,上面布滿了無數復雜玄奧的封印符文,許多地方已經黯淡甚至斷裂。井口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濃郁到化不開的邪惡意念從中彌漫出來,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
修復工作極其危險,需要頂著那無孔不入的邪念侵蝕,將精純的煞氣注入特定的符文節點。稍有不慎,便可能被邪念侵體,或引發符文反噬。
紀凌霜親自在一旁督陣,面色凝重。
莫寧負責修復一處較低矮的破損符文。他小心翼翼地將煞氣凝聚于指尖,按照所學,緩緩注入那黯淡的符文之中。
就在符文即將被重新點亮的前一刻!
異變陡生!
那處符文節點深處,猛地傳出一股極其陰冷、狡詐的吸力,竟反過來瘋狂吞噬他的煞氣,更有一股污穢的邪念順著煞氣,直沖他的識海!
是陷阱!這處破損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井下的東西故意留下的誘餌!
莫寧臉色驟變,想要切斷聯系卻已來不及!眼看那污穢邪念就要沖入腦海!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身旁,一只覆蓋著暗青鐵甲的手掌猛地按在他的后心!
一股精純、磅礴、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軍煞之力瞬間涌入他體內,霸道無比地將那污穢邪念逼退、碾碎!同時強行穩住了他即將崩潰的煞氣!
是紀凌霜!
她臉色冰寒,另一只手快速結印,引動整個大陣之力,狠狠鎮壓向那處陷阱節點!
轟!
黑光閃爍,那陷阱節點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最終被強行抹平。
危機解除。
紀凌霜猛地收回按在莫寧背后的手,仿佛被燙到一般,后退半步,臉色依舊冰冷,但呼吸卻微微有些急促,額角甚至滲出細微的汗珠。剛才那一下,她顯然動用了不小的力量。
她狠狠瞪了莫寧一眼,語氣帶著慣常的斥責:“廢物!連最基本的符文陷阱都察覺不到!回去將《鎮淵符箓詳解》抄寫百遍!”
然而,莫寧卻怔怔地看著她。
就在剛才,那只手掌按在他后心,力量涌入的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紀凌霜渡入的那股軍煞之力的核心運轉方式……那種對力量極致精妙的掌控、那隱藏在霸道下的某種獨特流轉韻律……
竟然……與冥淵訓練他時,那種冰冷死寂、卻同樣追求極致效率與控制的內核……有著驚人的、本質上的相似!
只是表現形式不同,一個如烈陽洪流,一個如九幽暗冰。
但他們力量的“根”,仿佛同出一源!甚至可以說,冥淵的力量,像是在紀凌霜這種正統軍煞之力的基礎上,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方向的變異!
這一發現,如同最后一塊拼圖,徹底印證了莫寧的猜想!
紀凌霜似乎也察覺到了莫寧那異常的目光,她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隨即被更深的冰寒覆蓋,厲聲道:“看什么看!還不快去干活!再出差錯,軍法處置!”
說完,她猛地轉身,走向別處,背影依舊挺拔,卻帶著一絲倉促。
莫寧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又看向那深不見底的淵井,最后感受著體內殘留的那一絲屬于紀凌霜的、與冥淵同源卻又不同的力量波動。
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如同破土的毒筍,在他心中瘋狂滋生——
冥淵與紀凌霜,他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一個鎮守淵井,一個潛伏陰詔司。
他們看似敵對,實則……
目標,很可能都是這口淵井下的東西!
而自已,這個身負魂印、不死不滅、又同時與兩人牽扯極深的“變數”,恐怕就是他們計劃中,用來最終揭開真相、或者執行那最關鍵一步的……那把“鑰匙”!
戲詔官知道嗎?慈詔使又扮演著什么角色?
莫寧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卻又帶著一種接近真相的興奮。
他看向淵井的目光,變得愈發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