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德國,初夏的陽光帶著幾分慵懶的暖意,空氣里浮動著青草和遠處河水的清新。
波鴻,這個據說只擁有38.7萬人口的小城市,此刻在他們面前展露的,是一個略顯蕭瑟的、仿佛被時代列車匆匆甩下的小鎮邊緣車站。
路明非扯了扯身上那件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一小片后背的廉價純棉T恤,感覺自己和這明晃晃的日光、以及眼前這個被曬得有些發蔫的破舊車站一樣,都透著股懶洋洋的頹廢。
他身邊站著楚子航,一件質地優良的淺灰色亞麻襯衫,袖口整齊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下身是卡其色休閑褲,整個人干凈清爽得像是剛從空調房里走出來,與站臺上剝落的油漆與銹蝕的鐵椅形成慘烈對比。
路明非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男神的清涼結界”。
“所以施耐德教授,趕在放暑假之前,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們空投到這鄉下地方,就為了回收一件據說是二戰末期,某個被蘇聯紅軍攆得抱頭鼠竄的納粹小軍官,慌不擇路塞進市政下水道里的煉金破爛?還煞有介事地標了個‘優先級B’?”
他抹了把額頭的汗,語氣滿是嫌棄:
“這簡直就像是在期末考試前被老師叫去清理學校后山那片滿是雜草的荒地啊!而咱們倆就是被抓的壯丁啊師兄!”
楚子航的目光掠過機器上那些晦澀難懂的德文,語氣平靜,聽不出情緒波動:
“目標物品的煉金矩陣結構,似乎對學院目前的實驗有重要的校準意義。因為全球各地越來越多的龍類復蘇跡象,執行部也人手短缺,高年級學員大部分都被安排了實習任務。”
路明非靠著他的超絕五感,敏銳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煩躁。
大概連殺胚師兄也覺得,在期末復習的生死關頭接這種“撿垃圾”任務,純屬添亂。
更添亂的是,學院在這偏遠波恩角落唯一的常駐專員,那位名叫漢斯的仁兄,此刻正肩負著比尋找下水道遺珍更神圣的使命——接他剛放學的女兒去上游泳課。
電話里,漢斯操著濃重的口音,夾雜著德語和磕絆的英語,語速快得像在被狗追似的,連聲道歉,并發誓賭咒“最遲晚飯時間”一定出現在他們預訂的家庭旅館門口,還熱情推薦了附近一家“物美價廉”的冰淇淋店。
于是,兩位卡塞爾學院“精英”,在期末考試季的陰云開始堆積之際,被無情地拋棄在了這個熱浪滾滾、連自動售票機的不銹鋼外殼都燙手的荒涼站臺。
“單程票……Einzelfahrt……”
路明非齜牙咧嘴地在屏幕上戳著,翻譯軟件像是中暑了,反應遲鈍,斷斷續續吐出幾個詞,德文扭動著變成同樣令人頭大的中文。
“區域……Zone……?這地方有巴掌大嗎還分區?”
他感覺自己像是諜戰片里試圖破解摩爾斯電碼的原始人。
楚子航默默地遞過一張被汗水微微濡濕的歐元紙幣,精準地點向屏幕。
路明非如蒙大赦,趕緊塞錢、按鍵。機器發出一陣老邁的呻吟,慢吞吞地吐出兩張薄如蟬翼的紙片。
“搞定!”路明非把其中一張票塞給楚子航,又抹了把汗,感覺像是剛跑完一千米。
他看著空蕩蕩的站臺。
“師兄,你說咱這票要是能走報銷的話,是不是可以鉆點空子......”
楚子航沒回應,目光平靜地投向站臺入口,一輛漆皮斑駁的老舊公交車,像個不堪重負的老牛,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噴吐著熱浪,晃晃悠悠地停靠在站臺邊。
車門“嗤”一聲,如泄氣般打開。
“上車。”楚子航言簡意賅。
路明非哀嘆一聲,認命地跟了上去。
車上人不多,幾個穿著短袖校服、背著書包的學生擠在后排,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么;一個戴著草帽、穿著碎花裙的老太太有氣無力地坐著;一個穿著灰色短袖POLO衫、身材敦實、腋下夾著個薄公文袋的男人,在他們前面上車,很自然地站在了靠近前門、通風稍好的位置,額角也沁著汗珠,像是剛下班。
車子晃晃悠悠地啟動,駛離站臺,融入小鎮邊緣稀疏的午后車流。窗外掠過的是大片綠得發亮的田野和懶洋洋的農舍,湛藍的天空中云壓的很低,仿佛觸手可及。
路明非用手背擦著不斷冒出的汗,湊近楚子航,借著噪音的掩護,壓低聲音:
“師兄,你看這德國的司機壓根就不查票嘛!這公交車票一趟下來都得好幾十人民幣了,你說咱們是不是......”
楚子航依舊沒看他,只是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讓過道里一絲微弱的熱風吹拂過。他的目光,極其自然地掠過前方那個穿灰色短袖POLO衫的男人。
那男人姿態放松,用公文袋扇著風,甚至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完全一副被暑氣蒸騰得只想快點回家的普通上班族模樣。
“會有人查票。”
楚子航的聲音壓得極低:
“看前面那個穿灰色POLO衫的。他右邊褲袋,鼓出的方形硬物輪廓,是便攜式打票機。他選擇的站位,視野覆蓋全車,且緊鄰車門,便于控制。”
路明非一愣,目光投向同樣的方向。
果然如此。
他的心中對楚子航的敬意又增添了一分。師兄簡直就是帶著360度全方位高清攝像頭的機器人啊!這種情況下竟然還能保持這種觀察力?
車子重新啟動,帶著令人煩躁的噪音和熱浪,駛出站臺不過幾十米。
一直用公文袋扇風、看手機的灰色POLO衫男人,毫無征兆地抬起了頭。他動作流暢地將手機塞回褲袋,同時右手從右邊褲袋利落地掏出那個巴掌大小的黑色查票機。
“Fahrkarten, bitte. Kontrolle!(請出示車票!查票!)”
一個中東面孔的年輕人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汗如雨下,試圖用帶著口音的英語急促地解釋自己剛訓練完、錢包在包里不好拿、月票忘帶了云云,聲音在悶熱中顯得格外無力。查票員只是面無表情地指了指機器,意思不言而喻:
交罰款,或者下一站滾下去。
路明非湊到楚子航耳邊,聲音帶著由衷的敬畏:
“我靠!師兄!太陰了!這么熱的天還玩釣魚執法!這敬業精神……太變態了!你怎么連這都知道?連他褲兜里揣著打票機都門兒清?執行部還教這個嗎??”
楚子航的目光投向窗外飛逝的德國鄉間公路,側臉在晃動的車窗光影下顯得棱角分明,一滴汗珠順著他清晰的下頜線滑落。
他沉默了幾秒,才用一種平鋪直敘、仿佛在背誦《煉金術材料表》的語氣開口:
“守夜人論壇,‘全球公共交通防坑指南’分區,置頂精華帖:《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便衣查票員行為模式詳解及反偵察手冊(附各州查票罰款價目表最新版)》。發帖人ID:‘萊茵河畔的貓頭鷹’。數據詳實,圖文并茂,具有較高的實踐參考價值。”
路明非張了張嘴,一口老槽卡在喉嚨里上不上下不下。他看著楚子航那副理所當然、仿佛只是在引用《龍族譜系學》教材的表情,再看看車廂前方那個熟練的便衣查票員,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手里那張剛剛打過孔、價值幾個冰淇淋球的薄紙片。
一種荒謬絕倫的復雜情緒彌漫開來。這該死的、無所不包的、永遠充滿“驚喜”的卡塞爾人生啊!期末考試算什么?真正的考場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家庭旅館那扇漆色斑駁的木門打開時,撲面而來的冷氣讓路明非差點幸福地呻吟出聲。門后站著一個身材微胖、滿頭大汗的男人,約莫四十多歲,穿著皺巴巴的格子襯衫,頭發被汗水黏在額頭上,眼鏡片上蒙著一層霧氣,手里還牽著一個約莫七八歲、金發碧眼、同樣濕漉漉的小女孩。
“Ah!Entschuldigung!非常抱歉!路先生!楚先生!”
男人一開口就是濃重的口音,但極其熱情:
“我是漢斯!漢斯·穆勒!接莉莉去游泳課,該死的校車晚點了!然后泳池的淋浴又壞了!讓你們久等了!非常非常抱歉!”
他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試圖擦眼鏡,又想把濕漉漉的女兒往身后藏,顯得狼狽又真誠。
路明非看著這位傳說中的“專員”,感覺更像是某個被生活壓彎了腰的普通德國奶爸,和他想象中卡塞爾學院那些神出鬼沒、眼神銳利的特工形象相去甚遠,心里那點被晾在車站暴曬的怨氣瞬間消散了大半,反而有點想笑。
楚子航只是微微頷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他繃緊的肩背似乎放松了一點。
大概連殺胚師兄也覺得,對著這么一位汗流浹背、牽著女兒的父親,實在很難擺出執行部的冷臉。
“沒事沒事,漢斯先生,我們剛到不久。”
路明非趕緊擺手,露出一個標準的“衰仔”友善笑容:
“生活所迫嘛,理解理解。”
漢斯似乎松了口氣,臉上堆起更深的歉意:
“為了表示我的歉意,今晚務必讓我請客!我知道一家非常棒的本地特色餐廳!包你們滿意!”
他拍著胸脯保證,眼鏡片后閃爍著熱情的光芒。
本地特色?路明非眼睛一亮,腦子里瞬間閃過施耐德教授報銷單上“合理餐飲補貼”那幾個誘人的大字。
他下意識地捅了捅身邊楚子航的胳膊,壓低聲音,用中文飛快地問:
“師兄,咱們在外面吃飯……學院都給報銷的吧?”
他盤算著,既然是本地特色,那價格想必不菲,能報銷的話,不如趁機點最貴的!反正也不是宰這位德國奶爸,只需要他和小組組長配合著寫好報告就行了。
楚子航沉默,目光落在路明非充滿期待的臉上,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那點頭的幅度極小,帶著一種“你懂的”的微妙含義。
路明非立刻心領神會。
——默認報銷!穩了!
他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
“那太好了!漢斯先生,我們就不客氣了!特色美食,我們非常期待!”
漢斯也高興起來,安頓好女兒莉莉,便熱情地領著他們出了門。
六月的傍晚,暑氣稍退,小鎮街道被夕陽鍍上一層暖金色,空氣里飄散著燒烤和某種香料混合的誘人氣息。
漢斯熟門熟路地拐過幾個街角,最終在一家掛著醒目的紅底黃星新月標志、門口立著巨大旋轉烤肉柱的小店前停了下來。小店生意火爆,門口排著隊,濃郁的烤肉香和烤餅的焦香霸道地鉆進鼻孔。
“就是這里了!”漢斯自豪地介紹,“我們波鴻,不,應該說整個德國最地道、最受歡迎的特色美食之一!保證比學院食堂那些玩意兒強一百倍!”
路明非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他看著那巨大的、不斷旋轉滴著油脂的烤肉柱,看著店員熟練地從上面片下烤得焦香的雞肉或牛肉,塞進切開的面餅里,再加入生菜、番茄、洋蔥、酸黃瓜,最后淋上白色的蒜醬或酸奶醬……這玩意兒,他太熟了!這不就是滿大街都有的土耳其肉夾饃嗎?!
特色?德國的?路明非感覺一口老血憋在胸口。他扭頭看向楚子航,只見師兄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眉頭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
路明非甚至能腦補出師兄此刻內心的彈幕:就這?報銷?特色?
漢斯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兩人微妙的表情變化,還在熱情洋溢地介紹:
“……我知道你們可能有點意外。但是相信我,孩子們,”他眨眨眼,帶著一種過來人的狡黠,“在德國待久了,尤其是經歷過卡塞爾學院那該死的迎新季之后……相信我,你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想看到酸菜燉豬肘或者白香腸了!
那玩意兒能把最堅強的胃都吃出心理陰影!這里才是我們這些常駐人員的生命之光!靈魂救贖!”
路明非瞬間懂了。
他想起了卡塞爾學院那個富麗堂皇、卻如同噩夢般的新生歡迎晚宴。巨大的銀盤里堆著小山一樣的、油光锃亮的豬肘子,旁邊是同樣堆成小山的、散發著濃郁發酵酸味的酸菜。空氣中彌漫著油膩和酸酵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每個新生都被“熱情”地要求至少干掉一份。楚子航當時是怎么面無表情、動作精準地吃完那一大份的,至今仍是路明非心中的未解之謎。他一開始還是吃的挺開心的,但到后面實在太膩,幾乎是硬塞下去的,導致之后好幾天看到紅色的東西都反胃。
這么一想……漢斯請他們吃土耳其肉夾饃,簡直是天大的恩情!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充滿了人文關懷的體貼!
“理解!太理解了!”
路明非立刻換上了一副感同身受、幾乎要熱淚盈眶的表情,用力拍了拍漢斯的肩膀:
“漢斯先生,你真是……太懂我們了!”
要是真端上來一盤地道的德國酸菜燉豬肘子……
路明非的腦海里瞬間上演了一出小劇場:
楚子航的右手會在零點一秒內閃電般探向后腰,做出一個標準的拔槍動作,同時他冰冷的的目光會死死鎖定漢斯,用毫無起伏卻足以凍結空氣的聲音問:
“你到底是誰?”
而漢斯,這位憨厚微胖的專員,大概會先是一愣,然后無奈地聳聳肩,推了推滑落的眼鏡,用他那口濃重的德國口音,帶著點滄桑和疲憊,緩緩回答:
“以前……在迎新晚宴上……沒得選。現在……”他指了指桌上香氣四溢的肉夾饃,“我只想當個好人。”
“噗……”路明非被自己腦補的畫面逗樂了,差點笑出聲。
“怎么了?路先生?”漢斯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沒…沒什么!”
路明非趕緊收斂笑容,揉揉肚子:
“就是聞到香味,餓得不行了!來來來,今天我請客!漢斯先生你隨便點!多加點肉!”
他豪氣干云地揮手,完全忘了剛才還惦記著報銷的事——只要不吃豬肘子,什么都好說!這頓肉夾饃,他路明非請定了!
楚子航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路明非突然高漲的熱情和漢斯一臉“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又看了看小店門口那旋轉的、滋滋冒油的巨大肉柱。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認命地排到了等待的隊伍后面。
夕陽將楚子航的影子拉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