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的夏天,江城的暑氣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原江大科技處的辦公室裹得嚴嚴實實。吊在天花板上的老風扇轉得有氣無力,葉片上積的灰隨著晃動簌簌往下掉,落在堆得比辦公桌還高的項目申報材料上。我把襯衫袖子卷到肘彎,指尖沾著的墨水在 “國家科技支撐計劃申報書” 上暈開一小團黑,桌角的座機又響了,是機械學院的張老師催問經費到賬的事,他捏著聽筒應了兩句,掛了機才發現,手心的汗已經把話筒柄浸得發潮。
“鹿科長,文學院李教授又來了,問國家社科基金的申報要點,咱這兒…… 還是沒人能答啊。” 科員小林抱著一摞統計報表進來,聲音壓得低低的,眼神里帶著為難。我抬頭,就看見辦公室門口站著個穿灰布襯衫的老人,手里攥著一疊泛黃的研究提綱,鏡片背后的眼睛滿是期待。李教授是校內有名的古典文學專家,這次想申報 “明清鄉村文獻整理” 的社科項目,可整個科技處十五個人,連一個人文社科的專項負責人都沒有 —— 以前都是誰有空誰兼管,真遇到專業問題,全是 “門外漢”。
“李教授,您先坐,我…… 我幫您查下資料?” 我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讓過去,心里卻發虛。我翻遍了電腦里存的所有文件,只有一份 2007 年的社科基金申報指南,還是從網上隨便下載的。李教授湊過來看了兩眼,嘴角的笑慢慢淡了,最后只是嘆了口氣:“小鹿啊,我知道你們忙,可這社科項目也不是沒人管啊……”
老人走的時候,腳步放得很輕,手里的提綱被攥得發皺。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心里像堵了塊石頭。我回到座位上,翻開抽屜里的筆記本,上面記著近半年的工作:2008 年上半年國家科技支撐計劃申報,87 份材料我一個人審;橫向合作項目從 153 項漲到 596 項,合同歸檔得加班到凌晨;還有上周教育部來檢查科研經費,我對著密密麻麻的賬本核對了三天三夜。
十五個人,管著全校的項目、經費、成果轉化,還要應付各種檢查 —— 這哪是 “科技處”,分明是個連軸轉的 “小作坊”。就在這時,程處長推門進來,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報紙,臉上帶著少見的興奮:“鹿鳴,你看!清華把科技處改成‘科學技術研究院’了,下設六個處級單位;浙大更厲害,專門設了國防科技研究院,對接軍工項目!”
我湊過去看,報紙上的標題印得醒目:《高校科技管理轉型:從 “小作坊” 到 “集團軍”》。程處長拍了拍我的肩膀:“學校要沖刺‘985 工程’優勢學科創新平臺,校長在會上說了,‘科技強校’不是喊口號,科技處必須改 —— 下個月就開會,要把咱們這兒‘升級’成科學技術發展院,還掛國防科技研究院的牌子!”
消息像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整個行政樓都炸了。有人盼著變革,比如陳建軍,他早就受夠了 “一人多崗” 的混亂;也有人犯嘀咕,比如在科技處干了十五年的老趙,他叼著煙在走廊里跟人說:“換個牌子而已,還能上天?我大專學歷,難道還能給我提個科長?”
老趙這話沒說錯,科發院的組建方案一出來,最受關注的就是人員招聘 —— 不僅從原科技處選拔,還要面向校內外公開競聘,干部編制從八個擴到 “五正五副十二科”,總人數從十三人漲到三十人。報名通知貼出去三天,收到了八十九份簡歷,其中一份來自中科院某所的博士王磊,簡歷里寫著 “參與過國家科技支撐計劃管理,熟悉先進制造領域政策”,周明(現在該叫 “周院長” 了)翻到這份簡歷時,拍著桌子說:“這個人才,必須搶過來!”
競聘面試定在八月初,會議室里擺了七張評委椅,校長親自坐鎮。我作為高新技術與基地處的擬任科長,也坐在評委席上。輪到王磊進來時,年輕人穿著一身挺括的西裝,手里抱著個文件夾,眼神亮得很。校長開口就問:“江大在先進制造領域的項目,數量不少,但質量上不去,你有什么辦法?”
王磊沒急著回答,而是打開文件夾,拿出一份打印得整整齊齊的分析報告:“校長,這是我整理的江大近三年先進制造項目數據,對比了省內其他高校 —— 咱們的問題主要在兩點:一是核心技術支撐不足,很多項目是‘跟風’申報;二是校企合作淺,企業需求和學校研究脫節。” 他指著報告里的圖表,“我建議建‘政策解讀專班’,把申報指南拆成領域細分,再建‘企業需求庫’,主動對接企業……”
我看著王磊侃侃而談,心里暗暗佩服 —— 這正是我想做卻沒能力做到的事。最后王磊以第一名的成績競聘上高新處副科長,成了陳建軍的副手。
可競聘的喜悅沒持續多久,新的矛盾就冒了頭。高新處要設一個項目主管崗,要求 “35 歲以下、碩士以上學歷”,剛入職兩年的李明正好符合條件。李明是個悶葫蘆,平時話不多,但做事極細 —— 上次整理橫向項目材料,他發現有家企業的經費到賬日期寫錯了,連夜打電話核實,避免了財務對賬的麻煩。周院長看了他做的項目臺賬,當即拍板:“就他了。”
消息傳到老趙耳朵里,他當時正在跟企業打電話談合作,掛了機就把手機往桌上一摔:“我在科技處干了十五年,跑遍了江城的機械廠,拉來的經費比他見過的都多!就因為他是碩士,我是大專,就沒我的份?”從那以后,老趙像變了個人。以前他每天早早到辦公室,整理企業資料,現在卻踩著點來,泡杯茶就坐在那兒發呆。有次一家汽車企業想合作 “新能源汽車電池研發”,老趙跟對方談了一半,突然說:“這事你們找李明吧,他是項目主管,懂新技術。”
李明沒跟這家企業打過交道,不知道對方最看重的是 “技術落地周期”,一上來就講技術參數,把企業代表說得云里霧里。對方走的時候跟陳建軍抱怨:“你們這兒怎么回事?換了人,連我們的需求都摸不清了。”我急了,找老趙談話,老趙卻梗著脖子:“我不懂新技術,別耽誤人家項目。”
那天晚上,我拉著老趙去了學校門口的 “老楊飯館”,點了他愛吃的紅燒肉,還開了瓶二鍋頭。酒過三巡,老趙的眼眶紅了,他夾了塊肉放進嘴里,含糊地說:“鹿鳴,你還記得 2006 年那個機械廠不?他們要搞設備改造,擔心咱們的技術不行,我帶著張教授在工廠蹲了半個月,跟著工人一起調試,手上磨的泡現在還有疤……”“我記得。” 我給老趙滿上酒,“還有 2007 年,橫向經費緊張,你跑了十幾個企業,拉來三百多萬,救了急。”“可現在呢?” 老趙把酒杯往桌上一墩,“說我學歷低,跟不上趟了。李明是博士,可他知道跟工廠老板怎么打交道嗎?知道工人師傅要的是啥嗎?”
我沒反駁,只是把自己的杯子跟他碰了一下:“老趙,科發院要做大事,不能只靠老經驗,也不能只靠高學歷。李明需要學怎么跟企業打交道,你也能幫他 —— 我跟程院長建議,設個‘資深項目顧問’崗,你帶帶李明,發揮你的經驗,行不行?”老趙盯著酒杯里的酒,半天沒說話,最后點了點頭。
科發院成立后的第一個 “大考”,是 2009 年的國家科技支撐計劃申報。機械學院的李教授申報 “大型數控機床智能化改造”,初稿里的技術路線寫得像流水賬。我讓王磊拆解讀指南,李明幫著改材料,自己則帶著李教授去企業調研。那天老趙也跟著去了,他跟企業的總工拍著肩膀聊天,幾句話就摸清了對方的需求:“他們要的不是多先進的技術,是能馬上用在生產線上的,故障率要低。”
這句話點醒了李教授,他重新調整了技術路線。答辯前一周,王磊組織了模擬答辯,老趙坐在底下當 “評委”,提的問題全是企業會關心的:“設備調試需要多久?后期維護怎么保障?” 李教授一開始答不上來,老趙就教他:“你跟他們說,咱們派技術員駐場三個月,有問題隨叫隨到,他們就放心了。”最后這個項目不僅獲批,還拿到了八百萬經費 —— 這是江大在先進制造領域拿到的最大一筆支撐計劃經費。那天李教授拉著陳建軍的手,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多虧了你們,不然我這項目早就黃了!”
可熱鬧背后,問題也慢慢冒了出來。八名職員要管三十個人的文件流轉、會議記錄、數據錄入,綜合信息辦的小王剛畢業,每天要收二十多份文件,還要維護科研系統。有次他連續加班一周,發燒到三十九度,抱著電腦去醫院輸液,一邊輸液一邊錄數據,最后實在撐不住,遞交了辭職報告。我去送他的時候,小王紅著眼睛說:“鹿科,我想好好干,可我真的熬不住了。”
更頭疼的是層績問題。“院長 — 處長 — 科長 — 科員” 四級架構,信息傳遞慢得像蝸牛。2010 年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認定政策調整,程院長開會傳達后,處長再跟科長說,科長再跟科員說,等傳到院系的時候,只剩下三天準備時間。有三個項目因為材料沒來得及改,直接錯過了申報,程院長在會上發了火:“你們這是在耽誤學校的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跟程院長建議:“得簡化層級,不然以后還會出問題。”
那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待到很晚,我翻看著科發院成立以來的文件,從競聘時的簡歷,到項目申報的材料,再到老趙帶李明跑企業的記錄,突然覺得,這場變革就像一艘在浪里行的船,有順風的時候,也有觸礁的時候,但船上的人,都在使勁往前劃。
2014 年底,我被提拔為高新與基地處副處長。任命下來那天,他請王磊、李明、老趙吃飯。王磊現在已經能獨當一面,李明也成了項目管理的骨干,老趙則成了 “金牌顧問”,帶出來的年輕人都能跟企業順暢對接。“當初來科發院,沒選錯。” 王磊舉起酒杯,“跟著陳科,有奔頭。”老趙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咱們科發院,會越來越好。”我看著眼前的幾個人,想起 2008 年那個悶熱的夏天,想起李教授失望的背影,想起老趙紅著眼眶說 “我懂企業”,突然覺得,這場變革不是簡單的 “換牌子”,而是一群人在時代浪潮里,一起成長,一起把一件事做好。
八年后,我已經成了科發院的副院長。辦公室里的風扇換成了空調,職員數量增加到十五人,層級也簡化成了三級。每次新來的同事問起科發院的歷史,我都會拿出當年的那份分析報告 —— 王磊寫的,紙頁已經泛黃,卻還帶著當年的熱血。“你們看,” 我指著報告上的字,“這就是我們當年的起點。一群人,一件事,慢慢干,就成了。”
2008 年前后,中國高等教育領域的科技管理工作正經歷一場 “破繭式” 變革。國家對科技創新的戰略傾斜、高校科研實力的井噴式增長、產學研協同的迫切需求,像三股強勁的浪潮,推著全國高校的科技管理部門從 “小作坊式” 的科技處,向 “集團軍式” 的綜合管理機構轉型。我們學校也踩準了這波節奏 ——2008 年 9 月,原科技處正式 “升級” 為科學技術發展院(掛國防科技研究院牌子)。這場變革不是簡單的 “換牌子”,而是從機構架構到人員配置的 “脫胎換骨”,我作為當時高新技術與基地處的科長,全程親歷了這場充滿熱血與矛盾、成長與挑戰的轉型,也見證了一群人如何在時代浪潮中找準自己的位置。
2008 年前后的高校科技處 “升級擴容”,是中國高等教育領域科技管理的一次 “摸著石頭過河”。我們學校科發院的轉型,有 “專業分工提升效率” 的喜悅,也有 “人事矛盾、層級冗余” 的煩惱;有 “外部門爭相入職” 的榮耀,也有 “職員超負荷離職” 的無奈。但這場變革,讓我們看清了一個道理:高校科技管理部門不僅是 “管理者”,更是 “服務者”—— 既要懂政策、管項目,也要懂老師、懂企業;既要 “分工精細”,也要 “協同高效”;既要 “高學歷年輕化”,也要 “尊重老資格、發揮老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