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時,長樂偏殿的窗紙還透著層淺灰的光,我就被窗欞外一陣輕得像貓爪撓的聲響弄醒了。
揉著眼睛坐起身,睫毛上還沾著點困意,就見四哥沈懷璟的半張臉從窗紗縫里探進來。
真……差點給我嚇死。
如今正是暮秋,清晨最是寒冷。
他玄色錦袍的領口沾了圈晨露,發梢還掛著片沒掉的槐樹葉,杏眼里亮得像把昨夜的星光都揉碎在了里面,聲音壓得極低,卻藏不住雀躍:“阿珩,你快些!云檀早把弓箭和熱包子備好了,再磨蹭,巡宮的侍衛就要繞到東廊了!”
安王沈云檀,字煥之。
他是我五哥,雖然比我大一歲,其實他跟我差不多皮。
我慌忙掀開錦被,連皇后娘娘前幾日特意讓人給我換的軟底鞋都沒顧上穿穩,踩著鞋跟就往屏風后鉆。
葳蕤姑姑剛端著銅盆進來,見我這模樣,嚇得手里的茉莉花瓣都掉了兩片:“六皇子,您這是……”
“姑姑您先別問啦!”四哥的聲音從窗外飄進來,帶著點催促,“姑姑,替我們瞞著點,回頭給你帶御膳房新做的芙蓉糕!”
葳蕤無奈地嘆了口氣,卻還是快步走過來幫我系外袍的腰帶,指尖輕輕拽了拽領口的白玉扣。
那是上次皇后娘娘給我系的,此刻還溫潤著。
“您當心些,別摔著,也別被陛下或太傅撞見。”她低聲叮囑,又往我袖袋里塞了塊暖手的玉如意,“天冷,揣著暖。”
我點點頭,抓起案頭的書冊(其實是裝樣子,里面夾著四哥昨晚畫的箭靶圖),就跟著四哥往宮門口跑。轉過回廊時,遠遠就看見五哥沈云檀站在那棵老槐樹下,月白錦袍被晨風吹得輕輕晃,手里提著個藍布包,見我們來,趕緊迎上來,把包往我手里塞:“剛從御膳房拿的熱包子,還有醬肉,墊墊肚子,不然等會兒拉弓沒力氣。”
五哥沈云檀生得一副極溫潤的好模樣,不是四哥那般張揚鮮活的俊,也不似三哥清冷規整的貴,倒像初春里浸在清泉里的暖玉,隔著老遠看,都覺得渾身裹著層軟乎乎的暖意。
他的膚色是淡淡的暖玉色,不像三哥冷得發瓷,也不似四哥帶著日曬的薄紅。
他的相貌是那種常年待在書齋里、被墨香和暖爐養出來的勻凈,連耳后碎發下的肌膚都透著細膩,偶爾被晨光掃過,會泛著淺淡的光澤,不刺眼,卻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他的眉眼是最顯溫軟的。
他生了雙圓而不鈍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像含著點天然的軟意,瞳仁是淺褐的,比四哥的黑瞳多了幾分通透,看人的時候總帶著點專注,仿佛你說的每句話他都放在心上。
那睫毛不算特別長,卻密得像春柳的絮,垂眸時,總會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隨著呼吸輕輕晃,像落在湖面的細雪,軟得人心尖發顫。
眉毛是細而彎的遠山眉,眉峰不銳,眉尾收得極淡,像用墨輕輕掃過的一筆,哪怕偶爾皺起,也不見兇氣,只顯幾分擔憂的軟。
鼻子是秀氣的懸膽鼻,鼻梁線條流暢,不似三哥那般高挺鋒利,鼻尖帶著點少年人的圓潤,偶爾會沾著點墨漬——定是抄書時不小心蹭的,添了幾分憨態的可愛。
嘴唇是淺粉的,唇形飽滿,唇角天然帶著點微微上揚的弧度,哪怕不笑,也像含著點暖意,真笑起來時,右唇角會陷出個淺淺的梨渦,不大,卻像藏了顆糖,看得人心里也跟著甜。
他的頭發總束得妥帖卻不緊繃,用一支溫潤的羊脂玉簪固定,玉簪上沒刻繁復的花紋,只簡單琢了朵小蓮,垂在發間,走動時會輕輕晃,襯得他耳后碎發都透著軟。
穿的常是月白或淺青的錦袍,繡紋也多是低調的纏枝蓮或細竹,不似四哥的玄色顯張揚,也不似三哥的素色顯疏離,布料軟乎乎的,風一吹,袍角輕輕飄,像片云落在身上。
就連他的手都是溫軟的。
指尖修長,卻不似三哥那般骨節分明得冷硬,指腹帶著點薄繭。
他是個守規矩的,那繭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
他的手碰著人時,總帶著點暖乎乎的溫度,幫你理頭發、遞點心時,動作輕輕的,生怕碰疼了你。
偶爾遞書給你,指尖不小心蹭到你的手,他會飛快地收回,耳尖泛紅,眼里帶著點不好意思的軟。
那模樣,比春日里的桃花還要招人疼。
他站在那里,不用說話,光是微微垂眸聽你講話的模樣,或是笑著遞過塊熱點心的樣子,都透著股讓人安心的溫軟。
那模樣不是扎眼的,是像曬了太陽的衣裳,是溫了半晌的茶,是藏在書頁里的干花,細細密密地暖著人,讓人忍不住想靠近,想跟他多說幾句話,想把心里的話都講給他聽。
他性子向來軟,不像四哥那般跳脫,也不似三哥那般清冷,說話時總帶著點溫吞的笑意,連眉頭都很少皺。
昨日我們說要去演武場試新弓,他原本還猶豫,說“太傅要是發現了怎么辦”,可架不住四哥軟磨硬泡,最后還是點頭答應,還特意去跟御膳房的劉師傅要了熱食。
他總怕我們餓著。
“還是云檀貼心。四哥這些年來,真是沒白疼你。”四哥一把搶過布包,掏出個肉包子就往嘴里塞,油星子沾在唇角也不在意,說話含糊不清,“快走吧,再晚,太陽就要爬過角樓了!”
我們三個貼著宮墻根走,晨露打濕了鞋尖,涼絲絲的,卻不敢停下。
宮墻下的秋草已經黃了,被風一吹,簌簌地響,像在跟我們一起緊張。
路過西長街時,遠遠聽見巡宮侍衛的腳步聲,四哥趕緊拉著我和五哥躲到假山后面。
假山石縫里還留著上次四哥藏的松子糖紙,我撿起來攥在手里,聽見侍衛的靴子聲從面前走過,心跳得像要蹦出來。
“還好沒被發現。”五哥松了口氣,拍了拍我的后背,幫我拂掉肩上的草屑,“阿珩,不是五哥說你。你看你,頭發都亂了。”
他說著,就伸手幫我理頭發,指尖輕輕的,像皇后娘娘平時的動作。
四哥在一旁撇撇嘴:“哎呀,云檀你慌什么,咱們又不是第一次躲侍衛了!”
話雖這么說,他卻還是探頭探腦地看了看,確認侍衛走遠了,才拉著我們繼續跑。
到演武場時,天剛亮透,東邊的天空染著層淺金,場地上的箭靶還蒙著層薄霜,遠處的兵器架上,長槍和大刀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像一排沉默的武士。
四哥從布包里掏出那把新弓——是他前幾日托工部的工匠做的,弓身上刻著細密的云紋,涂了層清漆,在晨光里亮閃閃的。
他遞給我時,指尖的薄繭蹭過我的掌心:“阿珩,你先試試,我特意讓工匠調了拉力,比上次那把還輕些,你肯定能射中靶心。”
我接過弓,手指剛碰到弓身,就覺得沉甸甸的,卻很趁手。
五哥走過去,從布包里掏出箭囊,抽出三支箭遞給我們:“我來幫你們撿箭,你們比,我就看著。誰輸了,下次就給大家帶點心,我要吃包子。”
四哥立刻來了精神,一把奪過箭:“我先來!”
他站在箭靶前,雙腳分開與肩同寬,左手持弓,右手拉弦,玄色錦袍的袖子捋到小臂,露出練箭磨出的薄繭。
晨光落在他的側臉上,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緊抿的唇角。
他深吸一口氣,松開手,箭矢“咻”地一聲射出去,擦著靶心偏了一點,落在了九環的位置。
“真是晦氣!”四哥撓了撓頭,有點不服氣,“剛才跑太快,氣還沒順過來!”
五哥走過去撿箭,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璟哥哥別急,慢慢來,阿珩還沒射呢。”
他蹲下身時,月白的錦袍掃過地面的霜,發帶垂下來,掃過箭靶的木桿,模樣溫順得像只小鹿。
我走到箭靶前,學著四哥的樣子拉開弓,卻覺得手臂有點酸。
五哥看出我的吃力,走過來幫我調整姿勢:“阿珩,手腕再穩些,眼睛盯著靶心,你千萬別慌。”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腕上,暖乎乎的,幫我穩住弓身。我深吸一口氣,松開手,箭矢飛出去,穩穩地落在了靶心。
“中了!阿珩中了!”
四哥一把抱住我的肩膀,笑得像個孩子——雖然他本來就沒多大,“我就說你學得快!比云檀第一次射箭強多了!”
五哥也走過來,眼里滿是笑意:“阿珩真厲害,我第一次射箭,連靶都沒碰到,還差點摔了跤。”
我們三個在演武場里玩得忘了時辰,四哥非要跟我比移動靶,找了個路過的小太監幫忙舉著靶紙跑,他射一箭,我射一箭。
五哥就在旁邊數著環數,時不時幫我們遞茶水。
陽光慢慢爬高,照在演武場的石板上,暖融融的,把薄霜都曬化了,空氣里飄著淡淡的塵土味,混著我們的笑聲,格外熱鬧。
“再來!”四哥又拉開弓,箭矢射出去,正好落在靶心,他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怎么樣,我這箭術,將來肯定能當大將軍!”
五哥笑著搖頭:“就你還想當大將軍,先把逃學的毛病改了再說吧。”
我正想附和,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還有侍衛的吆喝聲,塵土從演武場的入口處揚起來,越來越近。
四哥的笑容瞬間僵住,五哥也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我們三個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里看到了慌亂。
這個時辰了,除了巡場的侍衛,誰會來演武場?
“云檀,快躲起來!”
四哥拉著我和五哥就往兵器架后面跑,兵器架上的長槍被碰得叮當作響,卻顧不上了。
我們剛躲好,就看見一隊侍衛騎著馬走了進來,為首的那匹駿馬通體棗紅,鬃毛被風吹得飛揚,馬背上坐著的人,穿著玄色龍袍,腰間系著玉帶,正是父皇。
我的心瞬間沉了下去,緊緊攥著四哥的袖子,指尖都在發抖。
父皇極少來演武場,除非是試新馬或者看禁軍操練,今日怎么會突然來?
父皇下了馬,旁邊的內侍趕緊遞上錦墊,他踩在錦墊上,目光掃過演武場,落在了靶心上的箭矢上,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誰在此處練箭?”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帝王的威嚴,像塊石頭砸在平靜的水面上,讓整個演武場都安靜了下來。
侍衛們立刻四處查看,四哥的手也開始發抖,五哥湊到我耳邊,聲音輕得像蚊子叫:“怎么辦?要不我們出去認錯吧?”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侍衛的聲音:“陛下,兵器架后面有人!”
父皇的目光立刻投了過來,帶著點冷意。
我們三個沒辦法,只好從兵器架后面走出來,低著頭,規規矩矩地跪下:“兒臣參見父皇。”
父皇沒讓我們起來,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掃過我們身上的青布外袍。
這歷來是學堂的常服,此刻卻出現在演武場,任誰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今日是講學的日子,你們不在大本堂,為何在此處?”他的聲音比剛才更冷了些,“懷璟,你來說。”
四哥的頭埋得更低了,聲音有點發顫:“兒臣……兒臣想著,身為皇子,當文武雙全,所以……所以帶六弟和五弟來演武場練箭,將來好為父皇分憂,為大昭效力。”
“分憂?當真是分憂嗎?記住了,我只問一次。”父皇冷笑一聲,走過來,蹲下身,手指輕輕碰了碰我手里的弓,“罷了。若真心想練箭,當正大光明地向朕請旨,而非逃學。身為皇子,連最基本的規矩都守不住,將來如何擔起家國重任?”
五哥抬起頭,眼里滿是愧疚:“父皇,是兒臣的錯,兒臣不該跟著四哥和六弟逃學,您要罰就罰兒臣吧。”
“云檀,你的性子朕知道。不必替他們遮掩。阿珩,”父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語氣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威嚴,“皇后昨日還跟朕說,你近來在學堂很聽話,怎么今日也跟著胡鬧?”
我低下頭,眼淚差點掉下來:“父皇,兒臣錯了,兒臣不該逃學,下次再也不敢了。”
父皇站起身,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點恨鐵不成鋼:“朕不是不讓你們練武,朕當年做王爺的時候也逃學出來……不是,也愛練箭。只是你們要明白,身為皇子,學識與規矩同樣重要。若連學堂的課都不上,就算箭射得再好,也只是個有勇無謀的武夫。”他頓了頓,看向旁邊的內侍,“傳朕的旨意,沈懷璟、沈云檀、沈朝旭,三人因逃學至演武場,罰抄《大學》五十遍,限十日內抄完,交由太傅檢查;另,三人同禁足于坤寧偏殿,不得隨意出入,每日由內侍監督抄書,抄不完不得進食,也好讓你們兄弟三個好好反省,彼此督促。”
“兒臣遵旨。”
我們三個齊聲回答,聲音里的愧疚混著一絲意外。
原本以為會各自禁足,沒想到能待在一起,倒讓這懲罰少了些孤單。
父皇又看了我們一眼,沒再多說,轉身騎上棗紅馬,侍衛們簇擁著他漸漸遠去。演武場的風又吹了起來,帶著兵器架上的冷意,卻吹不散我們三個對視時的那點小慶幸。四哥先撐著膝蓋站起來,伸手拉我和五哥:“走,回偏殿抄書去!有你們倆陪著,就是五百遍也不算難!”
回到坤寧偏殿時,葳蕤已經按旨意收拾妥當。
靠窗的位置擺了三張書桌,拼成半圈,中間放了暖爐,爐上溫著蜂蜜水,桌案上整整齊齊疊著三套《大學》,連毛筆都磨好了墨。
“殿下們放心,奴婢會守在殿外,每隔一個時辰給你們換次熱水,御膳房也會按時送點心來。”
葳蕤貼心地說完,輕輕帶上門,留我們三個在暖融融的殿內。
四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毛筆在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弓,才嘆著氣開始抄:“早知道要抄五十遍,當初就該聽云檀的,跟太傅請半天假再來。”
五哥坐在我旁邊,已經提筆寫了起來,聞言笑著搖頭:“四哥剛還說不多,現在說這些沒用,趕緊抄吧,我先寫個開頭,你們照著我的來,能少些錯處。”
他的筆尖在紙上劃過,沙沙聲格外順耳,字跡溫潤端正,像他的人一樣,連“禮”字的豎彎鉤都帶著柔和的弧度。
我也拿起筆,跟著五哥的節奏抄,偶爾寫錯字,四哥就從旁邊遞過一塊干凈的宣紙,還不忘調侃:“阿珩,你這字比上次強多了,就是還沒我好看。”
我不服氣地瞪他一眼,他就趕緊低頭假裝抄書,嘴角卻偷偷翹著。
這樣抄了大半天,暖爐里的炭燒得正旺,蜂蜜水的甜香飄在空氣里,倒也不覺得枯燥。
第二日午后,我們正圍著暖爐吃點心,忽然聽見殿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那聲音沉穩、規整,每一步都踩得極準,連廊下的青磚都似要被踏得更實些。
不用想就知道是三哥沈淮舟的。
門被輕輕推開,三哥走進來,穿著素色錦袍,領口袖口的云紋繡得密不透風,連褶皺都尋不到半分,手里提著個描金食盒,冷白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卻像淬了層薄冰,先掃過我們三個攤開的《大學》,再落在四哥案角那幾張畫滿小弓、還沾著墨漬的廢紙上,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母后怕你們抄書辛苦,讓我來送些新做的杏仁糕,順便看看你們是不是真在‘反省’,而非借著禁足的由頭偷懶。”
他說著,把食盒放在桌上,動作輕緩卻帶著股規整的力道,打開蓋子時,杏仁的甜香瞬間漫了開來,熱氣裹著糖霜的味道,倒讓殿內的暖意更濃了些。
四哥放下手里的毛筆,蹭地一下湊過去,拿起一塊杏仁糕就往嘴里塞,糖霜沾在唇角也不在意,含糊不清地抬眼調侃:“喲,這不是咱們大昭最守規矩的三殿下嗎?怎么有空來看我們這些‘逃學的頑劣之徒’?沒順便給父皇帶句話,說我們在殿里摸魚偷懶,連《大學》都抄得歪歪扭扭吧?”
三哥瞥了他一眼,冷白的指尖輕輕拂過食盒邊緣,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塵,語氣帶著點淡嘲:“總比某些人,被罰抄書還不安分。瞧你,案角畫滿小弓,倒像是下一秒就要把紙箭射到太傅的案頭去。上次你把演武場箭囊拆了刻小雀,這次又在禁足殿里畫弓,什么時候能把這份心思用在抄書上?”
“不是,我畫弓怎么了?”四哥嚼著杏仁糕,把剩下的半塊往我手里塞,梗著脖子反駁,“我那是……總比某些人,一天到晚抱著書冊,連演武場的門朝哪開都快忘了,將來真要是邊境有事,難不成拿《啟曜政鑒》去擋敵人的箭?”
三哥的眉峰皺得更緊了,丹鳳眼里的冷意又深了幾分,往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四哥:“文武雙全,先有‘文’才有‘武’。你連‘禮義廉恥’都沒搞明白,就算箭射得再好,也只是個不知規矩的莽夫。上次你溜去醉春坊,被父皇打了二十板子還沒記教訓,那次你被打得皮開肉綻,要不是太子哥哥護著,你早就被父皇打死了,這才過了多久,竟都忘了?!這次又拉著阿珩和云檀逃學,真要等闖了大禍才肯收斂?”
“你又提醉春坊干什么!”四哥的臉瞬間紅了,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惱的,他伸手拍了下桌子,案上的毛筆都震得晃了晃,“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往那些地方去了,現在我只想著帶阿珩練箭,讓他將來也能自保,總比你只會站在旁邊說風涼話強!”
“風涼話?你竟然覺得是風涼話?!”三哥的聲音冷了些,指尖點了點四哥攤開的《大學》。
上面只抄了寥寥幾頁,還夾著張畫滿箭頭的紙,“你若真為阿珩著想,就該陪他好好抄書,而非拉著他逃學受罰。方才我進來時,阿珩的手腕都腫了,云檀還在幫你補抄漏寫的段落,你倒好,只顧著吃糕畫弓,這就是你說的‘為兄弟著想’?”
四哥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我放在桌下的手腕。
方才抄書太急,確實腫了點,五哥還悄悄給給我涂了藥膏。
他張了張嘴,語氣弱了些,卻還是不服氣:“那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覺得抄書太枯燥,想讓大家松快松快。再說了,阿珩也想去演武場,又不是我逼他的!”
“你還好意思說!”三哥彎下腰,拿起四哥案角的廢紙,上面的小弓還對著他的方向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箭頭,“上次在大本堂,你偷偷往太傅的茶里換糖水,害阿珩替你背了半節課的《大學》;這次逃學,又讓云檀跟著你一起受罰,你哪次闖禍不是拉著弟弟們墊背?”
“我沒有!”四哥急得站起來,玄色錦袍的下擺掃過椅子腿,發出“哐當”一聲,“上次換茶是我不對,可我后來也給太傅賠罪了!這次逃學是我提議的,我也沒讓阿珩和五哥跟著,是他們自己愿意來的!你別總把什么錯都推到我身上,好像你從來沒犯過錯似的!”
“我是沒犯過逃學、闖禍的錯。”三哥站直身體,語氣平靜卻帶著壓人的氣勢,“因為我知道,身為皇子,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不像你,永遠只想著自己痛快,從來不顧及后果,也不顧及別人會不會因為你受牽連。”
四哥的臉漲得通紅,想反駁卻找不到話,只能攥緊拳頭,指節泛白,最后憋出一句:“你就是個老古板!除了守規矩,什么都不會!將來就算當了太子,也只會讓大臣們覺得你冷冰冰的,沒人愿意跟你親近!”
三哥的臉色幾不可察地變了變,卻沒再動怒,只是拿起桌上的一塊杏仁糕,遞給一直沒說話的五哥,又把另一塊塞到我手里,才轉頭對四哥說:“我是不是老古板,不用你管。但你記住,禁足結束后,若再敢拉著阿珩和云檀胡鬧,我會親自去跟父皇說——到時候,可就不是抄五十遍《大學》這么簡單了。”
四哥撇了撇嘴,沒再說話,卻偷偷拿起筆,在廢紙上畫了個小小人,穿著素色錦袍,旁邊寫了“老古板”三個字,還畫了個叉。
三哥眼角余光瞥見,卻沒惱,只是拿起食盒,對我們說:“杏仁糕涼了就不好吃了,你們趕緊吃,我去跟母后回話。”說完,他轉身走了,走到門口時,還回頭看了一眼四哥案上的《大學》,輕聲補了句:“阿珩的手腕腫了,讓他歇半個時辰再抄,別硬撐。”
四哥看著他的背影,嘴里嘟囔著“誰要你多管閑事”,卻還是把我手里的毛筆拿過去,沒好氣地說:“你歇著吧,我替你抄兩頁,省得等會兒三哥又回來訓人。”
一月禁足終于解除時,昭京城已落了兩場大雪。
坤寧宮偏殿的窗欞上凝著薄冰,晨光透過冰花灑進來,在案頭疊得整整齊齊的《大學》抄本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我捏著最后一頁抄完的宣紙,指尖蹭過未干的墨痕,還帶著點硯臺的余溫。
這十日里,暖爐就沒熄過,炭是上好的銀絲炭,燒得殿內暖融融的,可一想到門外的風雪,還是忍不住打了個輕顫。
“可算完了!”四哥猛地把毛筆往硯臺里一戳,墨汁濺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黑印,他卻不管不顧,伸手就拽我的胳膊,玄色錦袍的袖口掃過案角的鎮紙,發出“當啷”一聲輕響。
“走,去御花園踩雪!再晚些,那株朱砂梅的花苞該被雪壓折了——我上次偷偷從演武場繞過去看,都結滿骨朵了!”
五哥還在細細把抄好的冊子按頁碼理齊,指尖輕輕拂過紙邊的折痕,動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抬頭時,眼尾還帶著點剛抄書的倦意,睫毛上沾了點暖爐里飄出的細塵,卻還是笑著拉住四哥的手腕:“慢些,先把斗篷穿上。你上次就是沒穿厚,回來凍得打噴嚏,還讓葳蕤姑姑燉了半宿姜湯。”
說著便轉身去拿衣架上的狐裘,先拿起我的那件白狐毛斗篷,替我攏緊領口,又伸手把四哥松垮的系帶系成規整的蝴蝶結。
四哥總嫌系帶麻煩,每次都掛著半松的結,風一吹就灌寒氣,五哥便總替他收拾。
我瞅著五哥的動作,忽然想起上月雪初落時的事。
那天我練箭崴了腳,是五哥蹲在雪地里,用暖手爐焐著我的腳踝,還低聲哄我:“阿珩別怕,我去請太醫,很快就不疼了。”
那時候我就覺得,五哥的手比暖爐還暖,連帶著心里都熱烘烘的。
葳蕤姑姑這時端著托盤走進來,上面放著三碗熱姜茶,還冒著熱氣。
“殿下們別急著出門,先喝碗姜茶暖身子。”
她把茶碗遞到我們手里,又拿起四哥的斗篷仔細檢查了一遍,替他把毛領翻得更整齊些,“外面雪深,路上滑,貴嬪娘娘若是在廊下等著,見了殿下們凍著,又該擔心了。”
“貴嬪娘娘?”
四哥端著姜茶的手頓了頓,眉頭輕輕蹙了一下,語氣里多了幾分我不常聽見的拘謹。
他平日里對著皇后娘娘,總是自在又跳脫的,連“母后”都喊得親昵,可一提起謝貴嬪,就像被無形的線牽住了似的,連聲音都放輕了些。
我也跟著想起——四哥和我雖說自小由皇后娘娘撫養,吃穿用度都跟中宮的孩子一樣,可生母,卻是謝貴嬪。
五哥更不必說,他是貴嬪娘娘從小養到大的孩子。
喝完姜茶,我們才踏出長樂偏殿的門。
細雪簌簌落在斗篷上,沾在狐毛里,轉眼就化了,留下一點微涼的濕意。
宮道上鋪著厚厚的積雪,踩上去咯吱作響,那聲音在寂靜的宮苑里格外清晰。紅墻覆雪,像裹了層厚厚的脂粉,琉璃瓦上積著的雪泛著冷光,風一吹,就有細碎的雪沫子往下掉,落在頸間,涼絲絲的。
宮道旁的松柏都壓彎了枝椏,墨綠的針葉裹著雪,像綴滿了碎玉。
偶爾有幾只麻雀落在枝頭,抖落一片雪,又撲棱棱地飛走,留下幾聲清脆的啾鳴。
四哥走在最前面,腳步原本帶著雀躍,時不時踢起一團雪,濺在我的斗篷下擺上,可剛轉過回廊拐角,他卻猛地頓住了,臉上的笑瞬間淡了下去。
“貴嬪娘娘來了。”
他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指尖帶著點微涼的溫度,聲音壓得極低,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廊下立著兩人。
廊柱上掛著的宮燈還沒撤——許是昨夜雪大,宮人沒來得及收,紅色的燈穗裹著雪,垂在那里,燈光透過薄雪映出來,添了點朦朧的暖意。
身著石青宮裝的謝貴嬪裹著厚厚的玄狐毛斗篷,毛領又厚又軟,襯得她臉色比檐下的積雪還要蒼白。
她微微靠在廊柱上,肩膀輕輕發顫,似乎連站都站不穩,正低著頭,用帕子捂著嘴,輕輕喘息。
她身側站著的霖川公主,梳著雙丫髻,發上插著一支珍珠流蘇步搖,步搖上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細碎的光落在她粉白的臉頰上。
公主手里捧著個描金暖手爐,爐身還冒著淡淡的熱氣,她踮著腳,小心翼翼地給謝貴嬪攏了攏披風的領口,把漏進來的風都擋在外面,小聲勸著,語氣里滿是擔憂:“母妃,咱們去暖閣等吧,懷璟、云檀他們出來了,自然會來見您。這兒風大,您身子受不住,萬一又咳起來怎么辦?”
五哥原本還跟在我身后,聽見“貴嬪娘娘”四個字,臉“唰”地一下就白了,像被雪染過似的。
他下意識地往四哥身后縮了縮,雙手緊緊攥著斗篷的系帶,指節都泛了白,連頭都不敢抬。
我知道,五哥最怕謝貴嬪——倒不是怕她責罰,而是怕見她病弱的模樣,每次貴嬪娘娘為他操心咳起來,五哥都會愧疚好幾天。
我們幾人慢慢走近,還沒來得及行禮,就見謝貴嬪剛要開口,喉間便像涌上一陣劇烈的癢意。
她的臉色瞬間更白了,連忙側過身,用帕子緊緊捂住嘴,壓抑的咳嗽聲從帕子后傳出來,一聲比一聲急,在寂靜的雪地里格外清晰。
她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狐裘的毛領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整個人像風中的殘燭,隨時會栽倒。
“母妃!”霖川公主慌忙放下手里的暖手爐,暖手爐落在廊下的石階上,發出輕輕的“咚”聲。她伸手順著謝貴嬪的脊背輕拍,動作又輕又慢,生怕碰疼了她,又轉頭對身后的侍女喊道:“采荷,快把溫水和潤肺的蜜餞遞過來!”
侍女采荷趕緊從食盒里拿出溫著的銀杯,又取了塊用錦盒裝著的蜜餞,雙手遞到霖川公主手里。
公主接過銀杯,先湊到唇邊試了試溫度,確認不燙了,才小心翼翼地送到謝貴嬪唇邊,小聲哄著:“母妃,您慢點喝,就算咳嗽也別別使勁咳,當心傷了肺。喝口溫水潤潤,再吃塊蜜餞,會好些的。”
謝貴嬪喝了幾口溫水,又含了塊蜜餞,咳嗽總算慢慢止住了。
她靠在廊柱上,喘了好一會兒氣,蒼白的臉上才泛起一絲極淡的薄紅,像是回了點血色。
她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目光先落在四哥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緩緩移到五哥身上,那雙原本就沒什么神采的眼睛里,添了幾分復雜的情緒,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似的:“懷璟,禁足這些日子,功課沒落下吧?皇后娘娘……近來身子可還好?”
四哥垂著眼,雙手交疊在身前,姿態恭敬得有些生疏:“回貴嬪娘娘,兒臣每日都按太傅的要求做功課,未曾落下。母后常念叨您的身子,還特意讓兒臣解禁后,先來給您問安,說讓您多保重,天冷,別總往外跑。”
我站在一旁,悄悄觀察著謝貴嬪的反應。
她聽到“皇后娘娘常念叨”時,眼底閃過一絲極快的暖意,像雪地里落了點火星,可很快就被咳嗽的余意壓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葳蕤姑姑跟我說過的話——四哥出生那年,謝貴嬪就纏綿病榻,連抱一抱他都做不到。父皇心疼幼子,又怕病氣過給孩子,便下旨將四哥交給中宮皇后撫養。
從那以后,這對母子見面的日子,一年到頭,頂多說上十句話。
謝貴嬪的眼圈微微發紅,像是有話想說,嘴唇動了動,可剛要出聲,喉間又涌上一陣輕咳。
她趕緊用帕子捂住嘴,肩膀又開始輕輕發抖。霖川公主連忙替她順氣,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轉頭瞪著五哥,眼神里滿是責備,聲音卻帶著點委屈:“云檀,你看看母妃這身子!怎么還敢逃學闖禍讓她操心?上次母妃聽聞你被罰禁足,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咳得比往常更兇了,連太醫開的藥都不管用,硬生生熬到后半夜才合眼。”
“姐,我……”
五哥被數落得無地自容,頭埋得更低了,手指緊張地絞著斗篷的衣角,聲音細若蚊蚋,連辯解的話都說不完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膝蓋一軟,“咚”地一聲跪在了雪地里。
積雪被他跪出兩個淺淺的坑,雪粒濺到他的褲腿上,瞬間就化了,浸濕了布料,看得我心里揪得慌。
“兒臣知錯,”五哥的聲音夾帶著哭腔,眼淚落在雪地里,砸出一個個小小的濕痕,“兒臣不該逃學,不該撒謊騙太傅,更不該讓母妃為兒臣勞心,兒臣……錯了。”
謝貴嬪看著雪中跪著的五哥,又看了看身旁垂著眼、一言不發的四哥,喉間滾動著,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她伸出手,像是想扶五哥起來,可手指剛抬到半空,又輕輕落了回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口氣里,滿是疲憊和無奈。
最終,她只是抬起手,指了指五哥面前的雪地,聲音輕得像雪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云檀,你可知錯?”
“兒……兒臣知錯。”
五哥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地上的積雪已經滲進褲腿,凍得他腿肚子發顫,可他卻死死跪著,沒敢動一下。
“既知錯,便在這兒跪著背書吧。”謝貴嬪的聲音依舊很輕,卻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冷了幾分,“把《論語·學而篇》背到一字不差再起來,背錯一個字,便多跪一刻鐘,直到背會為止。”
她說完,又開始咳嗽,這次咳得比剛才更厲害,身子彎得像弓,一只手緊緊抓著廊柱,指節泛白,另一只手捂著胸口,似乎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霖川公主急得眼圈發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一邊用力替謝貴嬪順氣,一邊轉頭對五哥喊道:“云檀,你還不快背?非要讓母妃在這兒凍著、咳著嗎?你要是還有點孝心,就趕緊背熟了,讓母妃安心去暖閣休息!”
喊完五哥,公主又轉向四哥,語氣軟了下來,帶著點懇求:“懷璟,云檀最聽你話了,你趕緊勸勸云檀吧。母妃真的不能再著涼了,再這么耗下去,她的身子會垮的。上次太醫就說,母妃的肺疾不能再受刺激,你也不想看著她病得更重,對不對?”
四哥站在原地,看著雪地里瑟瑟發抖的五哥,又看了看咳得幾乎直不起腰的謝貴嬪,喉結輕輕滾了滾。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斗篷的系帶,眼底閃過一絲掙扎——他向來護著我們,可面對生母的病弱,卻也沒了往日的跳脫。
最終,他還是對著五哥沉聲道:“云檀,快背書。別讓貴嬪娘娘再為你傷了身子,不值得。”
言畢,他從袖中摸出自己的暖手爐。
那是皇后娘娘前幾日讓葳蕤姑姑給他送來的,銅制的爐身,上面刻著細密的云紋,里面裝著上好的銀絲炭,一直暖著。
他快步走到霖川公主面前,雙手遞過去,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阿姐,給貴嬪娘娘暖暖手,她的手肯定凍僵了。”
霖川公主接過暖手爐,連忙塞進謝貴嬪冰涼的手里,又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胳膊,往不遠處的暖閣走。
暖閣就在廊下不遠處,門口掛著厚厚的棉簾,里面隱約能看見炭盆的火光。“母妃,咱們去那邊坐著等,讓采荷在這兒盯著云檀就是,不用您自己在這兒受凍了。”
路過四哥身邊時,公主腳步頓了頓,側過頭,看著四哥,輕聲道:“懷璟,母妃常跟我說,你在皇后娘娘身邊教養得極好,懂規矩,又懂事,合該讓云檀多學學你才是,別總這么頑劣。她還說,上次你給她送的那盒潤肺的梨膏,她一直沒舍得吃,每天只吃一勺。”
四哥略略低頭,目光落在地上的積雪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他沒說話,只是望著她們母女走進暖閣的背影,指尖輕輕動了動。
那盒梨膏,是他上個月聽說貴嬪娘娘咳得厲害,特意讓御膳房做的,還囑咐宮人別說是他送的,沒想到母妃竟知道了。
雪地里,五哥深吸了一口氣,抹了把臉上的眼淚和雪水,開始小聲背誦:“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他的聲音抖著,帶著哭腔,卻格外認真,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準,生怕背錯一個,要多跪一刻鐘。
我走到四哥身邊,看著他望著暖閣的背影,忍不住小聲問:“四哥,貴嬪娘娘會不會生我們的氣啊?”
四哥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風:“她不是生氣,是怕我們將來在宮里栽跟頭。你看云檀,他耳根子軟,這次逃學要是不罰他,下次說不定還會犯。母妃是為他好。”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小時候我偷偷去看她,她也是這樣,明明自己病得厲害,還非要叮囑我別調皮,別讓皇后娘娘操心。”
暖閣的窗紙上,映出霖川公主替謝貴嬪順氣的身影,輕輕晃動著。
偶爾有低低的咳嗽聲從暖閣里飄出來,混著風雪聲,落在每個人的心上。
采荷站在暖閣門口,時不時朝五哥的方向望一眼,手里還攥著塊厚厚的棉墊,似乎想給五哥墊上,卻又不敢擅自做主,只能悄悄嘆了口氣。
雪還在下,落在五哥的發間,轉眼就積了薄薄一層,像撒了點白糖。
他的聲音漸漸穩了些,背誦的節奏也越來越順,只是膝蓋陷在雪地里,每動一下,都能看見雪水順著褲腿往下滴。
四哥站了一會兒,忽然從袖袋里摸出一塊糖糕——是葳蕤姑姑今早塞給他的,用油紙包著,還帶著點溫度,是五哥最愛吃的棗泥餡。
四哥走到五哥身邊,彎腰把糖糕遞過去,聲音壓得很低:“先吃點墊墊,別空腹背書,你身子禁不住寒的,一會兒該暈了。背完了我帶你去御膳房,讓劉師傅給你做熱湯面,多加你愛吃的筍干和香菇。”
五哥抬起頭,眼里還含著淚,卻還是接過糖糕,小聲說了句:“謝謝四哥。”
他咬了一口糖糕,棗泥的甜意混著暖意,似乎讓他暖和了些,背誦的聲音也亮了幾分。
四哥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多說,又走回廊下,繼續望著暖閣的方向。
我忽然注意到,他的斗篷肩頭落了層雪,卻渾然不覺,只是攥著暖手爐的手緊了緊——剛才給了貴嬪娘娘暖手爐,他自己的手早就涼了,卻沒說一句。
過了許久,五哥終于背完了《論語·學而篇》,一個字都沒錯。
就在這時,暖閣的棉簾被掀開,霖川公主扶著謝貴嬪走了出來。
謝貴嬪的臉色好了些,不再像剛才那樣蒼白,她看著五哥,眼神里的嚴厲淡了些,多了幾分心疼:“歇去吧。凍了這么久,別再凍出病來。”
貴嬪說完就回暖閣了。
襯的五哥就有點兒慘,他睫毛上凝的細雪化成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剛被侍女采荷扶起來時,膝蓋早沒了知覺,腿一軟就踉蹌著要栽倒。
四哥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攬住他的腰,穩穩托住人,語氣里滿是藏不住的心疼:“云檀,你真是……倔,怎么不早說腿麻了?逞什么強。”
話雖這么說,他還是麻利地解下自己的玄狐披風,裹在五哥身上,連領口的系帶都仔細系成蝴蝶結,“走,先去我寢殿換衣裳,我讓小廚房提前燉了姜湯,再晚就涼了。”
穿過覆雪的回廊時,風裹著殘雪刮在臉上,卻不覺得刺骨——許是四哥走在外側擋著風,又或許是心里揣著點暖。
遠遠望見大本堂的窗欞透出暖黃的光,檐下沒化盡的冰棱懸著晶瑩的水珠,被風一吹,“叮咚”落在積雪里,倒像是誰在輕輕撥弄琴弦,奏著這冬日里軟乎乎的曲兒。
我踩著四哥和五哥的腳印往前走,雪被踩得咯吱響,混著他們在前頭的低聲拌嘴——五哥抱怨坤寧宮做的姜湯里姜絲太多,四哥說“嫌辣也得喝,不然明天膝蓋該疼了”,忽然覺得這冬日的冷里,藏著點說不出來的暖,像揣在懷里的暖手爐,不燙人,卻一直溫著。
四哥的寢殿里早燃了炭盆,剛推開門,暖意就裹著松炭的香氣撲面而來。
小廚房的宮人很快端來姜湯,黑陶碗里飄著切得細細的姜絲,熱氣騰騰的,剛湊近就聞到辛辣又帶著點甜的香氣。五哥捧著碗小口抿著,凍得發紅的臉頰漸漸染了層淺粉,像被炭火烘熱的桃酥,嘴里卻還在嘟囔:“母妃也太狠了,雪地里跪了快一個時辰,膝蓋都快凍掉了。下次再提逃學,我就……我就跟太傅告密!”
“你敢?是不是嫌四哥太久沒罵你了?!”
四哥坐在對面的矮凳上,手里轉著個銅制暖手爐,爐身上刻著細密的云紋,是去年父皇賞他的生辰禮。他挑眉看了五哥一眼,語氣卻軟下來:“母妃是為了你好。你想想,三哥每日天不亮就去大本堂,夜里還在書房抄《資治通鑒》,父皇見了都贊他勤勉。咱們若是再不用功,將來遇事,總不能只靠耍小聰明躲過去吧?”
四哥說的對,宮里的日子,本就不是光靠玩鬧就能過的。
“對了!”五哥忽然放下姜湯碗,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湊過去撞了撞四哥的胳膊,“方才我被采荷扶著回寢殿換衣裳,路過你窗下時,看見柳昭雪妹妹在給你送東西,好像是個繡著云紋的箭囊?粉粉嫩嫩的,一看就是姑娘家繡的!”
柳昭雪是柳太傅的嫡女,因著她父親的關系,柳昭雪是時常進宮來的。
四哥的耳尖“騰”地就紅了,像被炭火烤過的櫻桃,他慌忙伸手去捂五哥的嘴,聲音都變了調:“胡說什么!那是柳太傅讓她送來的兵法書,哪來的箭囊?”
可他嘴角的笑意卻藏不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那袖口上還沾著點淺粉的絲線,是上次他去柳太傅府里學箭,柳昭雪幫他整理箭囊時,不小心勾破的線頭。
我坐在一旁偷偷笑,想起去年春日的光景。
那時候御花園的柳堤剛抽新芽,柳太傅帶著柳昭雪來宮里赴宴,她穿著條淺綠的馬面裙,梳著雙丫髻,發間插著支柳木簪,站在柳樹下撿掉落的花瓣,像株剛冒頭的春草,嫩得讓人不忍碰。
四哥那天剛好在柳堤練箭,箭沒射中靶心,倒把柳昭雪手里的玉簪驚得掉在草地上。
四哥慌慌張張去撿,指尖碰著她的手,兩人都紅了臉。柳昭雪接過玉簪時,小聲說:“殿下箭術好,就是箭囊舊了,如果殿下不嫌棄的話,我……我給你繡個新的吧,繡上云紋,聽說云能護著箭射得更準。”
從那以后,四哥練箭時總往柳堤那邊望,柳昭雪也常趁送書的功夫,悄悄給四哥帶塊桂花糕,或是遞上張寫著箭術口訣的紙條。
原來少年人的心意,竟是這樣藏在細微處的。
那是繡著云紋的箭囊,是悄悄遞來的桂花糕,是提起名字時泛紅的耳尖,是想說又不敢說的那句“我想著你”。
正想著,內侍忽然進來稟報,說皇后娘娘讓人送了點心來。
托盤上擺著三碟梅花酥,花瓣形狀的酥餅上撒著層細細的白糖,像落了層輕雪,剛掀開蓋子,甜香混著芝麻的味道就飄滿了屋子。五哥抓過一塊塞進嘴里,酥皮簌簌掉在衣襟上,含糊不清地說:“皇后娘娘最疼咱們了!上次我念叨想吃梅花酥,她第二天就讓御膳房做了送來。”
四哥拿起一塊遞給我,指尖碰到我的手,帶著暖爐的溫度。
他又拿起一塊,卻沒吃,放在碟子里轉了轉,眼神軟下來。
柳昭雪最喜吃梅花酥,上次她來送書,四哥還偷偷裝了兩塊塞進她手里,說“皇后娘娘賞的,你嘗嘗”。
我咬著梅花酥,甜香在舌尖散開,看著炭盆里的火星明明滅滅,聽著窗外的風雪聲漸漸小了。
忽然覺得,宮里的日子也不全是規矩和責罰,更多的是這樣暖乎乎的瞬間:是雪地里四哥攬住五哥的手,是暖爐邊冒著熱氣的姜湯,是帶著甜香的梅花酥,是少年人藏不住的歡喜與牽掛。
暮色漫進窗欞時,五哥靠著榻沿睡著了,頭歪在四哥肩上,嘴角還沾著點酥餅的碎屑,手里攥著塊沒吃完的梅花酥,像是怕被人搶了去。四哥輕手輕腳地給他蓋上毯子,動作慢得像怕碰醒了夢里的糖。
他轉身看見我望著炭盆出神,便走過來坐在我身邊,笑著問:“在想什么?是不是也覺得姜湯太辣了?”
“不是,”我抬頭看他,炭火的光在他眼里跳躍,像落了星星,“我在想,下次咱們要是再想逃學,得選個沒雪的日子,還要……還要約上昭雪妹妹一起,她上次說想看后山的野梅,咱們可以帶她去。”
四哥的耳尖又紅了,卻沒反駁,只是朗聲笑起來,笑聲震得炭盆里的火星都跳了跳。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窗紙灑進來,在地上鋪了層銀霜,把這片刻的安寧,輕輕裹進了冬夜的暖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