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爺聽我說“不怕”,那雙總是半瞇著的眼睛難得地睜大了些,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兩盞小燈,在我臉上停了幾秒。
他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只是鼻腔里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嗯”。
“斌子,”他轉(zhuǎn)頭吩咐,“明兒開始,帶他練練氣力,下大苦力不是耍嘴皮子,別到時候軟了腳,拖累大伙兒折里頭。”
“放心吧黃爺!”斌子把胸脯拍得砰砰響,“包在我身上!”
從第二天起,我的苦日子才算真正開始。
天不亮就被斌子從柴房拖出來,不再是單純的扎馬步,而是真刀真槍地練力氣。
院里不知道從哪弄來兩個石鎖,死沉死沉,讓我天天舉。
又扛著沙袋在院里折返跑,練得我渾身骨頭像散了架,晚上躺硬板床上都覺得那床在晃。
斌子還弄來一根粗麻繩,一頭拴在石榴樹上,一頭讓我拽著,學(xué)驢拉磨一樣原地轉(zhuǎn)圈拔河,說是練下盤和憋氣。
“底下干活,一口氣憋不住,吸了尸氣,神仙難救!”
他一邊看著我齜牙咧嘴的樣子,一邊啃著燒餅說風(fēng)涼話。
泥鰍也沒閑著,除了繼續(xù)教我認(rèn)土辨器,還開始灌輸更多實戰(zhàn)的黑話和規(guī)矩。
“看到墓道里的積水,叫‘龍涎’,深淺不一,說不定藏著翻板陷坑;墓頂滲水,叫‘下雨’,得趕緊撤,容易塌;棺材板子叫‘蓋天’,撬的時候得有講究,不能蠻干;開棺前得‘下金錢’,既是問路,也是買路;摸到東西不能直接看,得先揣懷里,出了坑再說,這叫‘不見天’;萬一碰上‘肉粽’‘起尸’,墨斗線捆尸,別回頭,玩命跑......”
我聽得頭皮發(fā)麻,只能拼命往腦子里記。
晚上睡覺都在嘟囔“龍涎”、“下雨”、“蓋天”......
黃三娘有時會端個碗,靠在門框上看我累得像條死狗,嘴角噙著笑。
有一次我舉石鎖脫力,差點砸到腳,是她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
“謝......謝謝三娘。”
我喘著粗氣,汗流進(jìn)眼睛里,澀得疼。
她沒松手,反而就著拉我的姿勢,手指在我小臂上捏了捏,像是在掂量豬肉膘厚不厚。
“嗯,是結(jié)實了點。”她語氣輕飄飄的,帶著點調(diào)侃,“就是還嫩,欠火候。”
她手指碰到的地方,像過了電,我胳膊上的肌肉突突直跳,趕緊抽回手,臉臊得通紅。
豆豆在一旁眨著大眼睛看,忽然小聲說:“媽媽,哥哥臉紅了。”
黃三娘噗嗤一笑,扭著腰走了:“豆豆,別瞎說。”
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日子就在這累死累活又提心吊膽中一天天過去。
北京的秋天短,轉(zhuǎn)眼就刮起了涼風(fēng),樹葉子嘩啦啦地掉。
院里那棵石榴樹的紅果子早就被摘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
黃爺出門的頻率高了,有時候一去就是一兩天。
回來的時候,臉色要么更凝重,要么就帶著點壓抑的興奮。
我知道,那“大鍋”的事,正在緊鑼密鼓地謀劃。
終于,在一個陰沉的下午,黃爺把我們都叫到正屋。
屋里除了我們,還多了兩個生面孔。
一個是個矮壯的老頭,看著比黃爺年紀(jì)還大點,滿臉褶子,頭發(fā)花白,但一雙眼睛精光四射,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像是常年使力氣的。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悶頭抽著旱煙,煙霧嗆人。
另一個稍微年輕些,四十上下,瘦高個,戴著副破眼鏡,鏡片厚得像酒瓶底,看著有點木訥,但眼神掃過屋里器物時,會閃過一種極專注的光。
“老柴,老范。”黃爺簡單介紹了一下,“都是老伙計了,信得過。”
矮壯老頭是老柴,據(jù)斌子后來偷偷告訴我,是南邊過來的好手,尤其擅長打洞破土,外號“穿山甲”。
戴眼鏡的是老范,是個“掌眼”先生,對明器鑒定、尤其是金石玉器極為在行,就是有點迂。
“鍋子都清楚了。”
黃爺鋪開那張詳細(xì)的地圖,“戰(zhàn)國的坑,黃腸題湊,硬茬子。在河北那邊,離官道不遠(yuǎn),動靜不能大。老柴負(fù)責(zé)打洞定位,斌子下苦力,泥鰍望風(fēng)聯(lián)絡(luò),老范掌眼定價。三娘留在這看家,統(tǒng)籌。”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身上:“霍娃子,你跟著斌子,聽他招呼,遞家伙,清土,學(xué)著點。”
我心里一緊,連忙點頭。
“家伙都備齊了?”
老柴磕了磕煙袋鍋,聲音沙啞地問。
“齊了。”黃爺點頭,“新打了探鏟,加長了蜈蚣掛山梯,備足了黑折子、撬棍。藥包子(防毒面具)也準(zhǔn)備了幾個。”
老范推了推眼鏡,湊近地圖仔細(xì)看:“看這地勢,依山傍水,是塊好穴。但戰(zhàn)國墓,機(jī)關(guān)少不了,流沙、伏火、積石,都有可能。進(jìn)去后,每一步都得踩穩(wěn)了。”
接下來幾天,院子里氣氛明顯緊張起來。
各種工具被搬出來反復(fù)檢查、打磨、組裝。
斌子帶著我一遍遍練習(xí)打繩結(jié)、快速傳遞工具、用小鏟子清理浮土。
老柴偶爾會指點我?guī)拙湎络P的角度和聽聲辨位的技巧。
老范則捧著幾本快散架的舊書,對照著一些殘破的拓片,念念有詞。
黃三娘忙著準(zhǔn)備干糧、水、藥品,還有厚實點的衣服。
她弄來一包味道沖鼻的草藥,分給我們每人一小包,讓貼身帶著,說能辟邪防蟲。
豆豆似乎也感覺到不尋常,比以前更安靜了,常常抱著個破布娃娃,坐在門檻上看著我們忙活。
出發(fā)的前一晚,黃爺弄來一瓶白酒,切了一盤豬頭肉,算是犒勞。
飯桌上氣氛有些沉悶,沒人多說話。
老柴依舊悶頭抽煙喝酒,老范小口抿著酒,眉頭緊鎖,像是在思考什么難題。
斌子和泥鰍倒是吃得歡實,但眼神里也藏著緊張。
黃爺端起酒杯,掃了我們一眼:“明兒出發(fā),規(guī)矩都別忘了。手穩(wěn),心細(xì),嘴嚴(yán)。能出水最好,出不了水,人也得全須全尾地回來。干!”
我們都端起碗,碰了一下。
辣酒入喉,像一道火線燒下去,卻驅(qū)不散心里的那點寒意。
吃完飯,我回到柴房,看著角落里已經(jīng)打包好的工具包,心里怦怦直跳。
第一次下那種大墓,說不怕是假的。那聲嘆息,那個黑窟窿,總在我眼前晃。
正胡思亂想,門簾一挑,黃三娘走了進(jìn)來。
她手里拿著個小布包,走到我面前。
“給。”
她把布包塞到我手里。
我打開一看,里面是兩個白面饅頭,還有一個用紅繩系著的銅錢,像是“五帝錢”,磨得锃亮。
“明天揣著,餓了吃。”她聲音很輕,不像平時那樣帶著戲謔,“銅錢辟邪,壓兜底,別弄丟了。”
我捏著那還有點溫?zé)岬酿z頭和冰冷的銅錢,喉嚨有點堵:“三娘......”
她沒讓我說下去,伸手替我理了理衣領(lǐng),動作很輕。
她的手指有點涼,碰到我脖子上的皮膚,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當(dāng)時滿腦子都是把三娘抱進(jìn)懷里,可又根本沒那個膽子。
“小子。”她看著我,眼睛在昏暗的油燈光下顯得特別深,“機(jī)靈點,別傻乎乎地往前沖。看著點斌子,他有時候虎了吧唧的。也......看著點自己。”
她說完,沒再停留,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握著那個布包,在原地站了很久,心里亂糟糟的。
那點恐懼好像被什么東西壓下去了一些,另一種更復(fù)雜的情緒冒了出來。
第二天凌晨,天色墨黑,風(fēng)刮得更猛。
我們一行六人,分乘兩輛破舊的212吉普,悄無聲息地駛出四合院,融入了北京尚未蘇醒的街道。
車子朝著河北方向,一路顛簸。
我坐在后座,挨著工具包,懷里揣著黃三娘給的饅頭和銅錢,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越來越荒涼的景色,手心一直在出汗。
斌子坐在我旁邊,閉目養(yǎng)神,但緊握的拳頭顯示他并不平靜。
開車的泥鰍嘴里叼著煙,神色嚴(yán)肅。
副駕上的黃爺和老柴都沉默著。
另一輛車上是老范和一部分工具。
沒有人說話。
只有引擎的轟鳴和風(fēng)聲。
我知道,這次不再是練手,不再是屁麻坑。
真正的玩命,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