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微弱的晨光如同最細密的沙礫,悄無聲息地從洞口縫隙間緩緩滲漏下來,恰好落在外賣箱的一角。那帆布面上沾染的油漬,在光線的撫摸下,竟折射出琥珀般溫潤柔和的光澤。
我下意識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膝蓋處那條工裝褲——布料已經被磨得泛白起毛。上次雨天摔車留下的淤青印記猶在,指腹按壓下去,能清晰感覺到皮下的硬塊,但奇怪的是,那股曾經只要稍一用力就牽扯著、抽絲剝繭般蔓延開來的銳痛,今天卻淡了許多,幾乎難以察覺了。
脖頸間掛著昨晚那面用紅繩仔細串好的銅鏡,它緊貼著皮膚,傳遞來絲絲縷縷的涼意,竟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被過濾過,帶著一種久違的清爽感。推著電動車出門時,巷口王姐的身影已經在煎餅攤那口黝黑的鐵鏊子前忙碌開了。關于她的往事,在這片城中村流傳著: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后來丈夫早早撒手人寰,她便獨自拉扯著女兒,守著這方寸小攤,一晃就是十年。歲月的風霜似乎格外寬待她,反倒比同齡人瞧著更精神些。
“喲,今天氣色好多啦。”她見我走近,手里那柄竹片做的刷子在油桶里輕輕一蘸,那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寶。
“膝蓋不疼了?昨天瞅你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呢。”她抬眼打量著我,關切地問。
我怔了一下,這才想起昨天為了掩飾,還特意放慢了腳步,今天竟全然忘了這茬。“好像……真不怎么疼了。”我下意識地抬手撓了撓后腦勺,感覺耳廓像被清晨微涼的露水打濕的花瓣,微微發起燙來。
王姐手中的竹刷在鏊子面上飛快地旋了個圈,均勻地攤開面糊,隨即手腕一抖,利落地磕了個雞蛋上去。金黃的蛋液瞬間在面餅上暈開,綻放出一朵燦爛的花。“那就好,”她麻利地用油紙包好剛攤好的雞蛋餅,塞到我手里,“今天別跑太晚,聽預報說下午有雨,雨衣可別忘了帶上。”
上午的時段,紅包激勵的單子并不算多,大多是些居民小區的早餐訂單和寫字樓里成堆的咖啡。送到CBD那棟高聳入云的寫字樓時,電梯里擠滿了西裝革履的白領。我抱著沉甸甸的外賣箱,縮在冰冷的金屬角落,帆布上混雜的汗味與濃郁的咖啡香氣交織在一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隔閡感悄然從心底升起。
聽著他們談論“季度報表還差兩個點”、“客戶又要改第三版方案”……那些熟悉又遙遠的字眼,像細小的針尖,輕輕扎在心上。不過半年前,我也曾穿著熨燙得一絲不茍的白襯衫,在這樣的電梯里,和同事討論著項目進度。如今,卻只能穿著洗得發硬、磨得發白的工服,靠著一單八塊錢的外賣配送費,一點一滴地積攢著那筆該死的違約金。
思緒正飄忽著,胸口那枚緊貼著的銅鏡,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溫熱感。那感覺,就像被正午陽光曬得暖融融的小石子,那股溫熱貼著皮膚,緩慢而堅定地向四周彌散開來。我低頭飛快地瞥了一眼,鏡面依舊是那副老樣子,覆蓋著一層朦朧的薄霧。然而奇妙的是,方才還覺得沉甸甸、幾乎要塌下去的肩膀,突然間就卸下了無形的重擔,變得輕快起來;就連抱著沉重箱子的胳膊,那股熟悉的酸脹感也消失無蹤。要知道,往常送完這種寫字樓的密集訂單,胳膊得酸上大半天,今天卻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在支撐,讓箱子在懷里也變得輕若無物。
電梯“叮”的一聲脆響,停在了18樓。我連忙收斂心神,快步走了出去。走廊里強勁的中央空調風吹得人涼颼颼的,可那冷風刮在臉上,卻反常地沒有帶來往日的刺痛感,就連一直緊繃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也奇異地松弛舒緩了下來。
中午時分,在便利店匆匆買了個肉松面包,找了個老槐樹蔭下的石凳坐下。粗糙的樹皮硌著后背,我剛想掏出手機爭搶下午的單子,指尖卻無意間劃開了相冊里昨晚拍下的那本線裝書的照片。屏幕上顯示的正是那張描繪著“抬手對月”姿勢的彩圖,古舊的紙張紋理在手機屏幕的光線下顯得顏色淺淡。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無意識地滑動著,肩膀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不由自主地、緩緩地抬了起來,笨拙地模仿著圖中那個奇異的姿勢。
當手臂剛剛抬到與肩膀幾乎平齊的那個瞬間,后背脊椎兩側猛地泛起一陣強烈的、如同過電般的酥麻癢意,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蟲蟻在皮膚下輕輕爬行。這感覺來得突兀,卻并不難受,原本像石頭般僵硬緊繃的肌肉,竟在這奇異的酥麻中驟然松弛開來,仿佛瞬間解開了無形的繩索。緊接著,一股久違的、暢通無阻的感覺從胸腔升起——仿佛堵塞已久的氣管,在這一刻豁然開朗,呼吸從未如此順暢過。
“小伙子,你這是練的啥操啊?”旁邊一位扛著掃帚、準備清掃街道的大爺停下腳步,掃帚頭濕漉漉的竹枝還在往下滴水。
我像被燙到一樣,慌忙放下手臂,把手機飛快地塞回工服口袋,耳根子燒得更厲害了:“沒、沒啥,就是送單送得累了,隨便活動活動筋骨。”
大爺咧開嘴笑了,眼角的皺紋如同被揉皺的宣紙般層層疊起:“現在的年輕人,送個外賣都不忘捎帶健身,可比我們那會兒勤快多啦。”
下午的雨,來得比預報還要早。兩點多,天空就飄起了細密的雨絲,銀亮亮的,連綿不絕,織成了一張籠罩天地的網。我套上那件藍色的塑料雨衣,帽子壓得很低,眼鏡鏡片上很快蒙上了一層細密的水珠,視線變得一片模糊。
送一個老小區的訂單時,單元樓的樓梯間漆黑一片,感應燈早已壞掉多時。墻皮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粗糙的舊磚。我抱著外賣箱,一手摸索著沾滿灰塵的金屬扶手,小心翼翼地向上走。腳下濕滑的水泥臺階突然一滑!上次摔車就是在這樣的雨天,也是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心臟猛地一縮,恐慌瞬間攫住我,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扶旁邊的墻壁。指尖剛觸及那冰冷粗糙、帶著濕氣的墻皮,胸口的銅鏡再次傳來一絲熟悉的溫熱!
那股暖流如同活物,迅速順著胳膊的脈絡蔓延而下,抵達指尖的剎那,原本因濕滑而失去控制、眼看就要脫手的手掌,竟然奇跡般地穩住了!像是有只看不見的手在下方穩穩托住,腳步也跟著牢牢釘在了原地,沒有像上次那樣狼狽地滾落下去。
我僵立在狹窄黑暗的樓梯間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手指顫抖著,輕輕撫摸過頸間那枚沉默的銅鏡。鏡面上殘留的、帶著神秘力量的溫度,透過指尖的皮膚,緩慢而清晰地滲透進來,仿佛要融入血液。這一次,我再也無法用“巧合”或者“心理作用”來欺騙自己了——先是膝蓋的淤青疼痛莫名減輕,接著是肩膀和手臂的酸脹消失,現在連幾乎必然要發生的摔跤也被無形化解……每一次這面銅鏡發熱,似乎都伴隨著一次麻煩的悄然退避。
推著電動車往回走,路過中央公園時,易理閣老頭那句關于“對著月亮擺姿勢”的叮囑,毫無預兆地再次在腦海中清晰浮現。雨絲漸歇,公園里人跡稀少。我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背靠著一棵虬枝盤結的老樟樹,內心掙扎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蹲下身,從外賣箱最底層掏出了那個沉甸甸的舊布包。
帆布被雨水浸透,摸起來又濕又重。解開系繩,一股陳年舊木頭混合著紙張的獨特氣味從里面的線裝書中幽幽逸散出來。我深吸一口氣,借著樟樹縫隙間透下的微弱天光,再次打開手機上的彩圖。照著圖上的姿勢,雙腳分開約與肩同寬,屏住呼吸,慢慢抬起雙臂,指尖竭力指向云層縫隙后那輪若隱若現的月亮。
起初,胳膊舉得又僵又硬,酸麻感迅速累積,幾乎想立刻放棄。可就在這酸麻感達到頂點、搖搖欲墜的片刻,胸口那枚銅鏡猛地一亮!一股比中午練習時更為明顯、更為強勁的暖流,如同汩汩溫泉,順著指尖涌入,沿著手臂的經絡奔騰而下,迅速滲透進肩膀、胸腔,再一路下沉至小腹丹田。那感覺溫暖而充實,仿佛連裹在濕冷雨衣里、沁入骨縫的寒氣都被這股暖意驅散得干干凈凈。
我閉上眼睛,耳邊是風穿過樟樹茂密枝葉的沙沙絮語,遠處廣場舞大媽們喧鬧的音樂聲隱隱約約飄來。奇怪的是,這往常覺得聒噪的聲音,此刻聽來卻不再刺耳,反而像背景的白噪音,內心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與寧靜,仿佛置身于喧囂世界的另一個維度。
不知保持了這個姿勢多久,直到手臂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麻木感蔓延,我才緩緩放下了酸脹的雙臂。剛想把那本神秘的書仔細包好塞回布包,口袋里的手機突然“叮咚”一聲,尖銳地響了起來。
是蜂鳥眾包系統特有的派單提示音。我心頭一跳,趕忙點開屏幕查看。看清內容的剎那,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狂跳起來:配送單上的地址赫然寫著——“老城區西街13號,易理閣”!備注欄里依舊是那潦草的字跡:“取昨日遺漏物品”,配送費依然是刺眼的200塊,連最基本的物品分類信息都吝于填寫。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手機屏幕上,捏著手機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易理閣那個神秘老頭不是說“三日后自會有人聯系”嗎?怎么才隔了一天,就來了新單?而且,“遺漏物品”是什么東西?昨天離開時,我明明仔仔細細檢查過,那個舊布包、里面的線裝書、還有這枚銅鏡,一樣不落,全都帶回來了!
就在這驚疑不定的瞬間,胸前緊貼的銅鏡驟然傳來一股截然相反的、刺骨的寒意!那冰冷如同剛從深井冰水中撈出,帶著一股陰森的氣息,毫無阻礙地穿透皮肉,直往骨頭縫里鉆,仿佛在發出無聲卻強烈的警告。
然而,短暫的驚懼之后,一股更強烈的、想要探明真相的沖動壓倒了疑慮。“管他呢!”我咬咬牙,手指最終還是點在了“接單”按鈕上。畢竟,此時此刻,沒有什么比確認這幾天接踵而至的“好運”是否真的與這枚銅鏡、與那個古怪的老頭有關,更讓我迫切想知道的了。
騎上電動車,朝著西街的方向疾馳而去。夜風帶著涼意撲面而來,吹在臉上卻奇異地沒有帶來刺痛感。路過王姐的煎餅攤時,那里早已收拾得干干凈凈,只留下空蕩蕩的街角。
趕到易理閣所在的那條幽深小巷時,巷子里懸掛的路燈大多已經熄滅,只余下幾盞茍延殘喘,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那藏藍色的粗布門簾依舊低垂著,上面用暗線繡著的八個神秘符號,在慘淡的月光下幽幽地反射著微光。門簾邊角磨損嚴重的地方,針腳密密麻麻如同螞蟻爬過,顯然是被人反復縫補過多次,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執拗氣息。
我深吸一口氣,掀開那沉甸甸的門簾走了進去。店內,那盞老舊的煤油燈還在搖曳著昏黃的光焰,玻璃燈罩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煙灰,將柜臺后面物件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而細長。老頭并不在柜臺后面,只有那個桃木制作的八卦盤靜靜地擺在桌面上,盤面上那根銀色的指針,此刻正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轉動著,仿佛在無聲地等待著什么。
“來了?”里屋傳來老頭的聲音,比昨天聽起來更加低沉沙啞,尾音里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檀香或陳年木料的清冷氣味。
我往里走了兩步,繞過柜臺,才看清他的身影。他端坐在里屋那張陳舊的木椅上,身影被煤油燈搖曳的光拉得細長變形。他身上套著一件漿洗得發亮的青色粗布對襟衫,樣式古舊,卻異常干凈整潔。
“今天……練了那個姿勢?”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洞悉的意味。
我點點頭,沒有試圖隱瞞:“是,練了一會兒。感覺……身體確實比以前輕松多了,肩膀也不酸了。”
老頭微微抬起了頭,煤油燈昏黃的光線落在他眼中,折射出兩點幽深的光澤。“不是輕松,”他緩緩糾正道,聲音低沉而清晰,“是你身上淤積的‘陰滯’之氣,散了些許。”說著,他將一本書遞到我手里——正是我帶來的那本線裝書。他的指尖觸碰到我的皮膚,冰涼堅硬,如同上好的玉石。
“這次不是讓你來取東西,是讓你把書帶來。”他收回手,牛角扣在青色的衣襟上輕輕晃動,“上次忘了跟你交代,這彩圖上的姿勢,必須按順序練習。你今天練的是‘抬肩式’,明日該練‘沉腰式’,萬萬不可亂了順序,否則強行行氣,反會傷及自身。”
“那這銅鏡……”我抓住機會,剛想開口詢問它為何會發熱發冷,老頭卻像是洞悉了我的疑問,直接擺了擺手,打斷了我。那對牛角扣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時候未到,莫要多問。你先按順序練著便是。三日后,自會有人聯系你,到時一切自會分曉。”
他從柜臺下方摸索著掏出一個小小的牛皮紙包,紙包邊緣還沾著些細碎的木屑,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里:“這是今日的辛苦費,拿著。”
我接過那沉甸甸的紙包,隔著粗糙的牛皮紙能清晰捏到里面硬硬的現金棱角,心里五味雜陳。想問的話堵在喉嚨口,終究沒能問出。轉念一想,這老頭行事神秘,言語間又似乎蘊含深意,他不肯說,或許真有他的道理。
我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么,他卻已經轉過身,徑直朝著更里間的黑暗走去,只留下一句帶著回音的叮囑:“走吧,別讓這布包沾了外頭的雨氣濕氣,對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