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霧繚繞,白玉堂剛下門板,一個頭戴寬檐斗笠的中年漢子便攙著位佝僂老者踉蹌而入。
見到他的裝扮,周婉兒還兀自在想:“大清早的非雨非晴,為何要戴斗笠?”
漢子聲音沙啞:“求周大夫救老丈一命!”
周婉兒扶老者坐下,三指搭脈,眉心卻微不可見地一蹙——脈象滑而有力,節律均勻,分明是壯年之脈,何需救命?
她抬眼細察,見老者面色雖黃,卻膚理緊致,手背青筋隱現,骨節并不粗大。
心中疑竇頓生,面上卻不露聲色,溫聲問:“老丈何處不適?”
老者囁嚅:“夜不能寐,頭暈心悸。”
周婉兒稍一思忖,然后提筆書寫藥方:黃芪、當歸、酸棗仁、遠志、五味子……
這些藥看似尋常補氣養血,她卻在劑量上暗暗做了手腳——黃芪倍量,以探其虛實時再觀反應。
她囑小廝當場煎藥,親自奉上,眼看老者喝下,方道:“藥后宜靜臥,半刻鐘若得微汗,可愈,若無汗反躁,需換藥方。”
斗笠漢子連聲稱謝,付診金時卻從懷里摸出一錠官制十兩紋銀,秤砣般落在案上,“不必找零。”
周婉兒眸光微斂,笑吟吟將銀子推回:“白玉堂有規矩,診金多退少補,多一文不收。”
漢子眼底閃過異色,只好掏出碎銀付了診金,然后攙著老者匆匆隱入晨霧。
待二人離開,周慎行湊近低語:“婉兒,為兄看那二人似乎不對頭。”
周婉兒默不作聲的想了想,便提筆在方箋上寫下二字:“蹊蹺。”
辰正未過,到白玉堂求醫的長龍已蜿蜒到巷口。
周婉兒低眉寫方,筆鋒靜若止水。
忽有嗩吶聲破空,哭嚎聲劈面而來,婉兒手略一抖,墨汁不覺驚濺開,在紙箋上暈出一團烏青。
人群被刀劈般分開,七八條大漢披麻戴孝,齊抬一具黑漆棺材橫沖直撞而入。
白幡獵獵,其上四個血字淋漓——“殺人償命”。
為首婦人蓬頭垢面,撲棺嚎啕:“爹啊!你死得好冤!庸醫一帖毒藥竟將你送去西天,你讓女兒怎么活啊?“
漢子們齊聲暴喝:“周婉兒,快滾出來償命!”
藥鋪里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這種事他們從未遇到過,門扇吱呀大開,紛紛出門去看。
周婉兒立在眾人之首。
“你們這是……”
為首的婦人指尖幾乎戳到周婉兒眉心:“我爹昨日還活蹦亂跳的,今日倒讓你一劑毒藥喂成了冷尸!”
看客將白玉堂圍的水泄不通,周婉兒第一次遇此陣仗,心口驟緊。
但她很快就把驚慌之色壓進眼底,顯得鎮定自若。
“既如此,容我先驗看尸首。”
“休想!”一條漢子橫身擋棺,“人已被你醫死,還要遭你折騰,你還是人嗎?”
周慎行強撐鎮定擋在妹妹身前:“諸位休得血口噴人!老丈服藥不過半個時辰,怎會突然暴斃?”
婦人“噌”地掏出皺紙,拍在他胸口:“睜大眼看,這是不是你們開的奪命方?”
周婉兒忙接過藥方,仔細核對一番,先是點頭,后又開始搖頭。
她頷首盯著藥方默然道:“這藥方確乎是我開,但……”
未及她將話說完,那悍婦又揪住不放。
“哼哼,認了就好,如今人死證在,你還有甚話好說?”
“走……”她扯起周婉兒的衣袖就要往外走,“跟我去見官。”
見狀,周慎行和白玉堂的小廝們紛紛上前來,硬將周婉兒奪回。
“見官就見官,你扯她作甚?”
周婉兒冷眼觀察,果然又被她發現了一個破綻。
只見婦人哭天搶地,其余“孝子”們卻神色木然,并無哀傷之色,表情平淡的好似看客。
她在心中已認定:“其中有詐?”
只因在穿越前的世界里,這種抬尸訛人的事她見過,目的只為錢。
于是她再次上前來,對“尸親”們道:“你們休要再吵,我答應你們,陪你們去見官。”
周慎行不解的看著她。
“婉兒你……”
她將那張藥方抖了抖,低聲對周慎行道:“兄長莫怕,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自己開的藥方,心里有數,你速去請聽風吟。”
周慎行頻頻點頭,然后趁眾人不注意,從人堆里擠出,一騎快馬便去了。
……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此事很快就驚動了坊正和里胥,不到兩刻,京兆少尹也親自率隊趕到。
周婉兒與那少尹曾在聽府有過一面之緣,然而此刻他卻擺出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
“你醫死人命,本府要查封你店肆、暫扣你醫牌。”
周婉兒默不作聲,心說到最后你還得給我撤封。
當朱漆大印“封“字落下時,白玉堂門板被一條水火棍挑上了。
周圍看客嘩然,便有人開始竊語。
“御賜女醫正也會治死人?真真是奇聞。”
“唉!這世道連皇上都未必是正統,何況一診病的大夫?”
“莫要信口胡說,小心腦袋!”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怕個甚?”
……
周婉兒被衙役“護送”出門前,回首望向匾額,“白玉堂“三字尚沾昨日喜炮的紅屑,刺目如血。
眾人都到了京兆府大堂。
少尹拍驚堂木:“被告周婉兒,你醫死人命,事實清楚,你還有何話可說?”
“我當然有話要說,”周婉兒抖了抖手中藥方,“大人且看這藥方,末尾多出的'附子三兩'并非我的筆跡,我懷疑有人篡改藥方。”
少尹眨巴著眼睛,從差役手中接過藥方,然后又瞇起眼將藥方一字不落的細看一番。
他的表情從先前的質疑漸漸變成了猶豫不決。
周婉兒一直在盯著他看,也看出他的表情變化,便想趁熱打鐵。
“尸首不讓驗看,藥方又有篡改之嫌,大人如何讓我償命?請大人先勘驗尸首,核驗藥方,再做決斷。”
聽到周婉兒這話,那些“尸親”們又開始鬧。
“人是吃了她的藥才死的,她得償命……”
“人命關天,死者為大,憑什么讓她開棺驗尸?”
……
“這……”少尹顯然不好決斷,“尸首已入棺,親屬拒開,于法無礙,本府只好先將你收監,再……”
堂下忽然傳來清朗男聲:“收什么監?”
周婉兒側目一看,是聽風吟,身后跟著周慎行。
只見聽風吟目光如刃,聲聲震耳。
“尸親拒驗尸首,本屬可疑,藥方又有篡改之嫌,京兆府如此著急定人死罪,是想讓真兇逍遙法外嗎?”
少尹語塞,只得改口:“本府以三日為限,周氏若查不出實據,本府只能依律定罪,尸親暫回等候消息。”
說著,少尹將簽票發下。
那些所謂的“尸親”們見引來了大官,竟都不敢作聲,甚至有一個慢慢退出人群溜了。
周婉兒接過簽票,指尖冰涼,卻透著決絕。
出了京兆府門,忽見武斷斜靠在石獅旁,黑衣束袖,殺氣隱隱。
周婉兒問道:“武大哥你怎么來了?”
武斷默然道:“周大夫肯定遭了訛詐,江湖事還得江湖了,我幫你去會會那群孝子賢孫。”
聽風吟略一冷笑,側目道:“京畿重地,武兄莫亂來。”
武斷并不以為然:“放心,我有分寸。”
周婉兒已看出,聽風吟似乎和武斷不對付,心想她若再不說話,二人可能會起爭執。
于是她笑道:“那就有勞武大哥,既是如此,不如我等三人分頭去辦,興許能快些。”
見周婉兒同意了武斷的提議,聽風吟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幾人當街稍作商議,周婉兒最后定奪:
“聽大人你去調查死者真名戶籍、兒女家世、街坊四鄰等情,若能請來趙三斤鄰里最好。”
“武大哥你暗中尾隨送殯隊伍,不必動手,盯清其動向即可。”
“我兄長帶人走訪各家藥鋪,查看撮藥記錄,如有'附子三兩'的記錄,速派人叫我。”
分工完畢,幾人便分頭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