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速極快,卻字字清晰,仿佛早已在心底排演千遍。
阿苦應聲而去,腳步顯得有些凌亂。
她轉身時,帶起一陣風,燈焰猛地搖晃,將周婉兒的影子投在墻上,影子被拉得極長,像一柄薄劍,直指黑夜。
周婉兒立在原地,深吸一口氣,雨水與槐花的氣息涌入胸腔,帶著潮濕的澀。
那澀味里,她忽然分辨出一絲極淡的梨香——是后院那株百年老梨,每年七月初四必落第一顆果。
她想起出獄后首次來到這周府——原主的家,自己在這樹下埋下一枚銅鏡,鏡背刻著“活下去”三字。
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樣做有什么講究和說法,反正就那樣做了,權當你在生日宴上許下的愿。
如今,鏡仍在土中,她卻已被逼到懸崖邊。
她知道,這一去,便是踏進殺局——公主、太后、皇帝,幾方力量在暗處拉扯,而她,成了那根最細的絲線,稍一用力,便會崩斷。
可絲線若韌到極致,也能勒進敵人的血肉,見血封喉。
車馬起行時,雨又下了起來,細密的雨絲打在轎頂,像無數細小的牙齒在啃噬。
轎簾被風掀起一角,她瞥見白玉堂的燈籠在雨幕里漸遠,昏黃一團,像被水沖淡的雞血,隨時會褪成灰白。
周婉兒抱緊藥箱,指間觸到青玉瓶的冰涼,心跳卻漸漸沉穩——此時,她已不是那個剛穿越、只求自保的囚醫,她身后,是白玉堂、周家、鳳翼軍、乃至天下女子的醫路前程。
今夜,她不能退。
她在心里對那枚埋在梨樹下銅鏡輕聲道:若我活著回來,就把“活下去”改成“殺回去”。
……
慈寧宮燈火通明,雨幕下,琉璃瓦泛著幽藍。
那藍像淬了毒的冰,一片片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來。
內侍宮女腳步倉皇,簾影晃動,像在排演一場無聲的鬼戲。
雨腳斜斜地掃在丹陛上,濺起細碎銀針,每一根都扎在周婉兒的腳底,透骨生寒。
周婉兒被引入內殿,尚未站定,便聽見太后嘶啞的哭聲:“婉兒!快救我兒永泰,她快不行了!”
那聲音像一把鈍鋸,來回拉扯她的耳膜,鋸得她后頸汗毛根根倒豎。
榻上,永泰公主面色青灰,唇角微顫,指尖已呈淡紫——典型鉤吻中毒之象,卻比周婉兒預料的更急更重。
公主的衣領被汗水浸透,透出極淡的龍涎香,那香此刻卻像腐壞的玉,發出酸敗的甜腥。
周婉兒只看一眼,便覺有冰錐順著脊背往下爬——毒已入血,至多兩刻,公主的喉頭會徹底鎖死,成為一具披著金枝玉葉的雕塑。
太后撲到她面前,金釵散亂,淚痕斑駁:“本宮把雪參王都賜你了,你必有法子!如若救不回永泰,本宮……本宮……”
她哽咽難言,眼底卻閃過一絲異色——那是殺機,也是賭局。
周婉兒捕捉到那抹異色,心臟猛地一縮,像被細線勒住:原來,你也可能是棋手之一。
皇帝立于簾后,龍袍下的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
他看向周婉兒,目光深邃如淵:“周醫正,參是你驗的,藥是你煎的,朕只要結果——公主活,白玉堂榮;公主亡,你與她同葬。”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釘在周婉兒的心坎。
這不禁讓她想起那句“最是無情帝王家”的千古絕咒。
她垂眸,看見皇帝靴尖沾著雨跡,那雨跡里竟摻了一星朱砂,像是誰在雨里踩碎了辟邪符,踩得她心口發涼。
周婉兒領命,心頭卻一片澄明——今夜,她不僅要救人,還要破局。
她先以三指撫脈,確認公主病體所能承受藥劑的量和醫治施為的度。
這簡直是步步驚心,一著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通過脈相確定公主尚不至于立死,她又取出青玉瓶,命宮女溫水化藥,又以銀針封公主十二處大穴,阻毒入心。
銀針落體,她指尖微顫,卻不是因為怕,而是興奮——每一針都像在敵人布好的棋盤上,搶先落下一枚黑子。
再以三生解毒丸入口,輔以催吐、導瀉、放血,一套流程行云流水,額上滲出細密冷汗。
汗珠滾到她睫毛,遮得視線微糊,她卻錯覺那汗也是冷的,像一顆顆微型冰珠,替她把余下的恐懼都凍住。
鉤吻之毒,最忌延誤,公主已毒發兩刻,不知她能搶回幾分生機?
殿內更漏聲聲,每一滴都似敲在人心。
更漏旁的金獸香爐吐出裊裊青煙,煙形扭曲,像一條被掐住七寸的蛇,徒勞地掙扎。
半柱香后,公主指尖紫紺稍退,呼吸漸穩。
周婉兒聽見自己耳膜里“嗡”的一聲,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終于松了半格。
再半柱香,唇色轉淡,脈象趨平。
太后撲到榻前,哭聲中帶著不敢置信的狂喜:“活了!永泰活了!”
皇帝亦緩步而出,目光落在周婉兒臉上,復雜難辨:“這……很好。”
三字出口,卻似千鈞。
周婉兒微微一福表示謝恩,指尖卻悄悄探入袖中——那里,藏著從雪參王里取出的鉤吻粉,紙包雖已濕,卻足可成為反噬的利刃。
她指腹摩挲著紙包的褶皺,像在摩挲敵人的頸動脈,冷靜而眷戀。
她抬眸,望向太后,眸光澄澈如秋水,卻帶著不容侵犯的鋒銳。
“請太后和皇上恕罪,臣女想斗膽澄清一事——賜給臣女的雪參王遭人暗剖,內藏鉤吻粉,與公主所受之毒同源,而非臣女所煎之藥,此事,臣女已留證,伏乞陛下明察。”
殿內瞬間死寂。
更漏恰在此時滴下一聲,像判官落筆,墨跡未干,便已決定生死。
太后猛地抬頭,淚痕猶在,眼底卻掀起驚濤駭浪。
“誰敢如此大膽?”
皇帝瞇起眼,目光在太后與婉兒之間來回游移,像一把出鞘的劍,緩緩逼近真相。
殿外的雨聲,更急了。
雨點砸在琉璃瓦上,碎成千萬顆銀珠,滾落檐角,像一場無聲的喪樂,又像一場新生的喜雨。
周婉兒垂手而立,指間鉤吻粉的紙包已被體溫捂熱,透出微腥的甜。
她在心里輕聲道:
——第一子,已落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