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鬼門未闔。
京師夜雨如絲,卻帶著一股腥氣,皇城燈火盞盞漸熄,最后只剩紫宸殿檐下那對“氣死風(fēng)”燈,紙罩被雨泡爛,燈焰搖晃,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永泰公主身披素衣,赤足立在護(hù)城河上的至樂橋中央。
雨浸透了單衣,冰涼貼肉,她卻感覺不出冷——胸口里燃著一把火,燒得她指尖發(fā)顫。
橋下,一條烏篷小船悄然泊于蘆葦叢中,船頭懸一碧色燈籠,光暈在水面碎成了無數(shù)翠花。
她抬頭望向?qū)m墻,墻頭鐵棘挑燈,像一排黑齒。
那里曾有她奔跑的童年,如今卻是吞人的巨獸。
“永泰,你瘋了?”身后,傳來熟悉又陌生的男聲。
她沒有回頭,只握緊了袖中的血書。
雨聲里,她聽見自己心跳,一下比一下重,像更錘敲在鼓面上。
血書是黃昏寫就的。
她咬破食指,以血為墨,在黃綾上留一行瘦字:
“皇兄,我既未鑄金佛,亦未貪金,更未竊國,皇兄明鑒。”
落款:臣妹永泰。
劉岱撐傘而來,傘面繪墨竹,竹枝被雨泡得猙獰。
“回去吧!”他伸手攥她腕,掌心冰涼,“你死在這里,只會坐實你‘畏罪自盡’,更坐實了我兄長劉珩的冤屈。”
永泰側(cè)過頭看著他,眸色深得像兩口水井。
“二公子,我若不死,如何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她聲音輕,卻像鈍刀鋸骨,“佛座上刻著我的名字,金條上烙著我的印信,我多活一日,便要被‘竊國’二字多釘一日。”
劉岱喉結(jié)滾動,眼底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
“我能救你,”他低聲道,“只需你說一句‘受周婉兒蠱惑’,我保你無事。”
永泰笑了,笑里帶血:“休想!”她搖頭,雨珠順著發(fā)梢甩出,“我雖愚鈍,卻知誰是真心對我的。”
“告訴劉珩,黃泉路上,我等他算賬。”永泰眼里滿是決絕。
劉岱指背青筋暴起,傘柄幾欲折斷。
永泰卻突然跨上橋欄,素衣被風(fēng)吹得獵獵,像一面將碎的旗。
“去問問太后……”她回頭,雨水沖得唇色慘白,“我若以死證清白,她可睡得著?”
話音未落,她已仰面墜下。
橋高數(shù)丈,夜黑如墨。
只聽“撲通”一聲悶響,水花濺起,轉(zhuǎn)瞬便沒入冰流。
劉岱撲到欄邊,手里只抓住一片濕袖。
他怔怔望著漆黑水面,神色由疑懼轉(zhuǎn)變成冷笑。
“哼哼,死了好,死了好哇!死了一了百了……”
落入水中的一剎那,永泰被冰流裹住,口鼻驟然灌入冷水,她本能想呼救,卻猛然想起——閉氣,不可掙扎。
一道黑影潛來,迅速用布捂住她口鼻,布中浸過麻沸散,涼意透骨。
她意識開始渙散,最后一眼,是碧色燈籠在水下晃成的光影。
暗衛(wèi)雙臂托在她腋下,帶著她柔弱的軀體潛入橋洞暗閘。
閘口早被提前撬開,外接一條窄河汊,直通城外水關(guān)。
烏舟順流而下,雨幕成天然帷幕。
船頭,一名尼姑早已等候多時。
見永泰上來,她立刻以厚毯裹住她,低聲道:“阿彌陀佛,從今往后,世上再無永泰公主。”
此時,永泰藥性已過。
她渾身顫抖著,卻倔強(qiáng)地挺直脊背:“是啊,她……已經(jīng)死了。”
她抬手摘下鬢邊的金釵,稍頓,然后便將它拋入河中。
金釵沉沒,來不及激蕩起漣漪便已沉沒,好似無望的人生一樣。
“給我刀。”她開口,聲音啞得不像自己。
尼姑遞上一把短刀。
永泰接過刀,對著垂落濕發(fā),一刀割下。
青絲紛落,被水卷走,像一場黑色的祭奠。
雷聲滾滾,大雨滂沱。
烏舟漸漸沒入黑暗,如一尾逃出生天的魚。
翌日,七月十八,皇城內(nèi)殿。
太后手執(zhí)琉璃盞,面頰被琉璃反射的光映得青白,越發(fā)顯出老態(tài)。
“聽說了嗎?永泰公主……投河了。”
“聽說了,但我等最好莫在宮里議論,小心腦袋……”
“哦……曉得了。”
這是幾個金午衛(wèi)在她窗下低聲談?wù)摰脑掝},或許他們是故意漏給她聽的也未可知。
太后手中茶盞落地,碎聲清脆。
茶水濺在太后赤金裙面,瞬間吸盡,像一小灘血。
此刻,她的內(nèi)心莫名的痛。
她深吸一口氣,卻壓不住唇角顫抖:“皇帝,你也太狠毒了,想逼死你所有的親人嗎?”
太后閉上眼,佛珠在指間“咔”地斷裂,檀木珠滾落一地。
窗外,雨聲如泣。
亥時一刻,白玉堂后室。
周婉兒立于案前,手邊一盞青燈,火焰忽閃。
她手里攥著一片濕透的袖角——是永泰最后的托付,方才由暗衛(wèi)悄悄送來交給她的。
袖角內(nèi)側(cè),以血寫就一行小字:
“我既未鑄金佛,亦未貪金,更未竊國,我愿以命來自證清白,也為你鋪路。”
最后的“也為你鋪路”頗有對周婉兒的埋怨之意。
“看來是我大意了,聽風(fēng)吟說的沒錯,不該立刻去面圣,應(yīng)該先壓一壓。”
周婉兒指背青筋浮現(xiàn),本想暗自垂淚,卻發(fā)現(xiàn)并無淚。
她抬眼望向雨幕深處,仿佛看見公主躍入河水的那一刻,她冷冽的側(cè)臉。
“傻瓜,”她輕泣,卻字字如鐵,“人都死了,還怎么自證清白?”
燈焰猛地一跳,映出她眼底兩簇幽亮的光。
“誒,不對!”她霍然立起,“人死了的確不能自證清白,人若沒死呢?”
“阿苦你來,”她揮筆在紙箋上寫下八個字:“公主未亡,陛下勿憂”。
“讓武大哥速速送去宮里交給皇上。”
阿苦雙手捧信,好似捧著誰的命,速去找武斷。
周婉兒之所以給皇帝寫信,是因為她突然想到,皇帝必然也收到了同樣的絕筆,他必然會為此神傷。
……
角樓高處,聽風(fēng)吟沐風(fēng)獨立。
雨線斜織,打濕了他鬢邊的散發(fā)。
他手里捏著一片殘破的黃綾,也是永泰血書,暗衛(wèi)剛剛送來的。
他垂眸,指背被風(fēng)吹得發(fā)青,卻感覺不到冷,心中只有愧悔。
遠(yuǎn)處,烏云裂開一線,天光透下,像一把薄刃,仿佛要將暗夜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