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學的黃土墻,在1993年的秋天里,被雨水沖刷得有些發白。墻上用紅漆寫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字邊角已經卷了皮,卻依然透著股鄭重勁兒。
林凡背著娘縫的藍布書包,里面裝著一本嶄新的語文課本,一支帶橡皮的鉛筆,還有一塊用鐵皮盒裝著的玉米餅。他爹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學校走,鞋底踩在黃土路上,發出“噗嗤噗嗤”的響。
“到了學校,聽老師的話,別跟同學打架。”林凡爹的手粗糙而溫暖,攥得緊緊的。
“嗯!”林凡點頭,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學校門口那棵老槐樹。樹上掛著個鐵鈴鐺,被風一吹,“叮鈴叮鈴”地響,像是在招呼新來的娃娃。
一年級的教室是土坯房,窗戶糊著紙,陽光透過紙縫照進來,在泥土地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林凡被老師分到了靠右邊的座位,同桌是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叫二丫,是鄰居家的娃。
“你叫啥?”二丫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問,手里轉著鉛筆。
“林凡。”他咧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我知道你,你娘總給你做花饃饃。”二丫咯咯地笑,往他右邊挪了挪凳子,“咱以后一起玩跳皮筋啊。”
林凡點頭,心里覺得學校真好——比在家里一個人玩有意思多了。
課堂上,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粉筆劃過木板的“吱呀”聲,像指甲撓著心。林凡坐得筆直,努力往右邊歪著脖子,右眼緊緊盯著黑板上的字。左邊的眼睛半瞇著,黑板在那只眼里,只是一片模糊的白,連字的影子都抓不住。
他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就像娘總把菜碗往他右邊放,爹總把他往右邊牽,他覺得看黑板時往右邊歪脖子,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林凡,跟我讀:‘人、口、手’。”老師點到他的名字。
林凡站起來,聲音響亮:“人、口、手!”他剛才看得清楚,右邊的眼睛把那三個字的筆畫記得牢牢的。
老師笑著點頭:“不錯,坐下吧。”
林凡坐下時,偷偷看了眼同桌二丫,她正用鉛筆在本子上畫小人,畫的是個歪脖子的娃娃,像極了剛才的自己。他沒在意,反倒覺得那小人挺好看。
課間操時,全校的娃娃在土操場上排隊,跟著老師做“伸展運動”。林凡伸直胳膊,右邊的眼睛能看清前排同學的后腦勺,左邊卻只有一片晃動的影子。他跟著音樂的節奏晃胳膊,偶爾左邊的胳膊會撞到旁邊的同學,他就趕緊說“對不起”,對方笑著擺擺手,也沒人追問為什么。
放學回家,林凡娘總會問:“今天老師教啥了?看得見黑板不?”
“看得見!”林凡扒拉著碗里的飯,嘴里塞得鼓鼓的,“老師寫的字可大了,我看得清。”他沒說自己歪了一節課的脖子,也沒說左邊的眼睛其實啥也沒看見——在他心里,“看得見”就是右邊的眼睛能抓住那些字,這就夠了。
日子像操場上的黃土,被娃娃們的腳丫子踩得結結實實,一天天過去。
林凡升到了三年級,開始學算術。老師在黑板上畫橫線豎線,教大家列算式。林凡還是往右邊歪脖子,有時歪得太厲害,下巴都快貼到肩膀上了。
有次算術老師路過他座位,笑著拍了拍他的背:“林凡,坐直了,老歪著脖子,小心成歪脖子樹。”
林凡趕緊坐直,可一低頭看黑板,那些橫線豎線又變成了模糊的影子。他偷偷往右邊挪了挪凳子,假裝撿橡皮,又把脖子歪了回去。老師沒再發現,他松了口氣,心里覺得老師不懂——不歪脖子,怎么看得清呢?
四年級那年,學校組織看電影。一塊白布掛在老槐樹上,放的是《地道戰》。全村的娃娃擠在一起,黑黢黢的腦袋攢動著。林凡被他爹抱到了右邊的土坡上,視野開闊,右邊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到銀幕上的槍林彈雨。
“打得好!”他跟著大家一起喊,小手拍得通紅。左邊的耳朵里全是旁邊同學的叫好聲,左邊的眼睛里,銀幕只是一片晃動的光斑,他卻覺得熱鬧極了——光是聽著,看著右邊那片清楚的畫面,就夠開心的。
五年級,班里轉來個城里的娃,戴眼鏡,說話文縐縐的。他看見林凡總往右邊歪脖子,就好奇地問:“你脖子不舒服嗎?我爺爺脖子疼,就總歪著。”
林凡摸了摸脖子,搖搖頭:“不疼啊,這樣看得清。”
“看得清啥?”城里娃推了推眼鏡,“黑板在前面,你往右邊歪,不就看偏了嗎?”
林凡愣住了。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在他的世界里,黑板本來就該往右邊看,就像太陽從東邊升起,河水往低處流,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我就覺得這樣清楚。”他撓撓頭,沒再說下去。城里娃撇撇嘴,沒再追問,轉身去看自己的漫畫書了。
那天晚上,林凡躺在床上,第一次試著往左邊歪脖子看屋頂。左邊的眼睛里,屋頂的茅草還是模糊的,像一團亂麻;右邊的眼睛一瞟,卻能看清茅草間夾著的那片藍天。
“真奇怪。”他喃喃自語,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這點小小的疑惑,像投入池塘的石子,只泛起一點漣漪,就被更深的懵懂蓋了過去。
六年級來臨的時候,林凡已經成了村里小學的“大孩子”。他會幫老師擦黑板,會帶著低年級的娃娃過馬路,右邊的眼睛依舊清亮,左邊的眼睛依舊半瞇著,沒人覺得這有什么特別。
他的課本上,寫滿了工整的字,右邊的空白處畫著小人兒和小動物;他的算術本上,算式列得整整齊齊,只是所有的數字都擠在右邊,左邊留著大片的空白。
老師在評語里寫:“林凡同學,學習認真,樂于助人,望繼續努力。”沒人提他歪脖子的習慣,也沒人問他為什么總往右邊靠——在那個黃土墻圍著的小學校里,每個娃娃都有自己的小習慣,林凡的這點“特別”,就像墻角的野草,自然生長,無人留意。
林凡爹娘每個學期末都會去問老師:“娃在學校咋樣?能跟上不?”
老師總是笑著說:“林凡聰明,就是有時候坐不太直,提醒一下就好了。學習沒問題,考試都在中上。”
兩口子聽了,心里的石頭就落了地。他們依舊在每天早上把林凡的書包往右邊遞,依舊在晚上把臺燈往他右邊挪,依舊在他寫作業時,悄悄站在他左邊,擋住可能晃眼的燈光。
他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那個秘密,像守護著地里的幼苗,不讓風霜打著,不讓蟲害侵著,只盼著他能安安穩穩地長,長到足夠強壯,能自己面對那些可能到來的風雨。
而林凡,就在這份小心翼翼的守護里,懵懵懂懂地走完了六年小學。他知道自己要上初中了,要去鎮上的學校,那里有更大的操場,更多的同學,還有據說“用玻璃做的黑板”。
他背著洗得發白的藍布書包,站在村小學的黃土墻前,和二丫他們告別。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半落在右邊,清晰而明亮;一半落在左邊,模糊而淺淡。
他不知道,鎮上的初中,那塊“玻璃黑板”,還有那些不認識的新同學,會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插進他懵懂的世界,打開那扇他從未留意過的門,讓他第一次看清,左邊那片模糊的影子里,藏著的到底是什么。
風吹過老槐樹,鐵鈴鐺又“叮鈴叮鈴”地響,像是在為他送行,也像是在提醒著什么。林凡揮揮手,轉身跟著爹往家走,右邊的眼睛里,映著滿天的晚霞,亮得像撒了把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