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的瞳孔里倒映著凱爾那張云淡風輕的臉,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對方撤去了那股足以洞穿鋼鐵的霸氣,但那股若有若無的壓迫感,卻像無形的引力場,依舊籠罩著他。
眼前這個男人,明明只是懶洋洋地站在那里,卻仿佛是這片大海,這片天地的中心。
“前海軍……”龍的聲音有些干澀,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自己聽起來不那么狼狽,“凱爾先生就不要調侃我了。”
凱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帶著幾分惡劣的趣味。
“記性不錯嘛,小龍。”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拍了拍龍那身被海風吹得有些僵硬的綠色斗篷,
“卡普那家伙最近還好嗎?還有你,怎么,今天終于下定決心,要單槍匹馬把我這個窮兇極惡的大海賊繩之以法了?”
龍的身體瞬間繃緊,臉上有些尷尬。
龍曾經跟著卡普老登追擊羅杰海賊團,機緣巧合下被凱爾的談吐與學識吸引,和凱爾倒算是老熟人了。
凱爾也對這個熱血陽光的小伙青眼相加,私下里還曾經指導過對方修行。
一開始,龍是拒絕的,自家老爹可是教給了自己至尊無敵錘軍艦鍛煉**!
不過,忍不住聽了兩句,龍頓時驚為天人,
凱爾先生是修行的添柴!
在龍眼里,凱爾的身上沒有那種尋常海賊的殘暴與貪婪。
他更像一個……一個看透了世事,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的隱士,偶爾才會露出獠牙,提醒世人他依舊是那個能與羅杰、雷利并肩的怪物。
龍沉默著,沒有回答凱爾的調侃。
他的視線越過凱爾的肩膀,望向遠處波濤洶涌的大海,眼神復雜難明。
凱爾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大致有了數。
他還記得,很多年前在神之谷,那個還穿著嶄新海軍制服的年輕人,在看到天龍人以屠殺奴隸為樂時,臉上那副混雜著憤怒與迷茫的表情。
那雙眼睛里燃燒的火焰,和卡普那種為了貫徹“正義”的火焰不同。
龍的火焰,是想要將某種腐朽的東西,徹底焚燒殆盡的毀滅之火。
也許,神之谷的那一天,就是點燃這把火的最初一顆火星。
“嘖。”凱爾咂了咂嘴,手臂順勢一攬,哥倆好地直接勾住了龍的脖子,“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鬼鬼祟祟地跟著我,跟誰倆呢?”
“……”
龍的臉頰抽動了一下,似乎有汗珠浮現,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沒有。”
他試圖掙脫,卻發現凱爾的手臂如同鐵箍,看似隨意地搭著,實則蘊含著讓他無法抗拒的恐怖力道。
這讓他心中再次一凜,對這個男人的實力評估又上了一個臺階。
“沒有個damn。”凱爾渾不在意地哈哈一笑,拖著他往小鎮的方向走,
“那你這副死了爹媽的表情是給誰看呢?新聞我看了,脫離海軍,思想危險,行蹤不明……喲,這評價可不低啊。下一步是不是就準備扯旗造反,把卡普氣得腦溢血?”(小嘴兒抹了蜜這一塊兒)
龍的腳步一頓,猛地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想做什么?”凱爾瞥了他一眼,笑容不減,
“小鬼,當你的眼神里不再只有海軍的正義,而是開始思考‘什么是正義’的時候,你的路就已經注定了。你那張臉上,就差把‘我要推翻這個狗屎一樣的世界’寫上去了,很難看出來嗎?”
龍徹底說不出話了。
他感覺自己在凱爾面前,就像一個沒穿衣服的孩子,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偽裝,都被對方一眼看穿,這種感覺糟透了。
“你……找我,到底想說什么?”龍終于放棄了掙扎,任由凱爾半拖半拽地拉著他走。
“我找你?”凱爾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搞清楚,是你跟蹤我。不過嘛……”
他話鋒一轉,打量著龍那張寫滿糾結與沉重的年輕臉龐,心里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當年那個跟在卡普身后,眼神清澈,一腔熱血的陽光小伙,怎么就變成了現在這副苦大仇深的流汗王。
唉,看給孩子愁的!
“行了行了。”凱爾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勾著龍的脖子拐進了一條通往鎮中心的小巷,“肘,陪大爺我喝一杯,我請客。”
“我……”
“你什么你?一個前途無量的海軍新星,現在成了世界政府通緝的危險分子,連頓酒都喝不起了?”凱爾斜著眼看他,
龍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跟著凱爾的腳步,走進了小鎮里一家最喧鬧的酒館。
酒館里人聲鼎沸,空氣中混雜著酒精、汗水和烤肉的濃郁氣味。
粗野的海賊和鎮民們勾肩搭背,大聲地吹牛、劃拳,木質的酒杯在桌子上撞得砰砰作響。
凱爾熟門熟路地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將薙刀靠在墻邊,然后沖著吧臺的方向打了個響指。
“老板!來兩桶最好的朗姆酒!再切十斤烤肉!”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噪音,傳到了老板的耳朵里。
很快就讓侍者將兩大桶酒和一大盤滋滋冒油的烤肉端了上來。
凱爾提起一個酒桶,給自己和龍面前的巨大木杯倒滿,琥珀色的酒液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喝!”他言簡意賅。
龍看著面前的酒杯,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來,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燒下去,讓他那張緊繃的臉總算有了一絲活人的血色。
凱爾沒管他,自顧自地抓起一塊烤肉,大口地撕咬起來,吃得滿嘴是油。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酒館里的喧囂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一杯接一杯,一桶酒很快就見了底。
龍的酒量顯然不錯,但他的眼神卻越來越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坐在這里,跟一個大海賊一起喝酒。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關于羅杰,關于“D”的意志,關于世界的真相。
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凱爾吃飽喝足,愜意地打了個飽嗝,用餐巾擦了擦嘴。
他靠在椅背上,看著對面那個只喝酒不說話,仿佛想把所有煩惱都淹死在酒里的人,終于開了口。
“所以,”凱爾的聲音悠悠響起,“你所追尋的那個‘正義’,現在……找到答案了嗎?”
龍的酒杯停在半空,凱爾那句看似隨意,卻直指核心。
酒館里的喧囂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遠。
海賊的醉話、女招待的笑罵、木杯碰撞的悶響……這些聲音依舊存在,卻無法再鉆進龍的耳朵里。
他愕然地抬起頭,發現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只有凱爾那張帶著三分戲謔、七分了然的臉清晰無比。
“你……”
龍剛想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不,更準確地說,是他的聲音被限制在了一個極小的范圍內,剛出喉嚨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吸收、撫平。
凱爾伸出食指,在嘴唇前比了個“噓”的手勢,指尖上縈繞著一圈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如同水波般的漣漪。
“隔音屏障,小技巧而已。”凱爾輕描淡寫地解釋道,“畢竟接下來要聊的話題,可能不太適合讓隔壁桌那個摳腳大漢聽到。”
他用下巴指了指不遠處一個正把腳翹在桌上,醉醺醺地吹噓自己當年如何腳踢元帥,拳打大將,從推進城里逃出來的海賊。
這片突如其來的安靜,抽走了龍最后一道心理防線。
他放下了酒杯,那雙總是燃燒著火焰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深刻的迷茫與疲憊。
“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
“我離開海軍后,走遍了南海、西海,甚至潛入過一些非加盟國。我看到了太多……太多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事。”
龍的拳頭在桌下悄然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無休止的戰爭,血與暴力,奴隸與貴族……我覺得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咳咳……”凱爾嗆了一下,
孩子,介個臺詞可不興說啊!
“我試圖反抗,我召集那些同樣心懷不滿的人,我們推翻了一個又一個暴虐的君主,我們將那些作威作福的貴族送上斷頭臺。人們稱我們為‘自由的戰士’,他們將我視作希望。”
說到這里,龍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自豪,反而充滿了痛苦。
“但是……沒有用。”他搖著頭,像是要甩掉腦海中那些無力的記憶,“我們趕走了一個國王,世界政府很快就會扶持一個新的傀儡上來,甚至更加殘暴。我們解放了一座島,CP部門的特工就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蜂擁而至,將所有反抗的火苗徹底撲滅。”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在沙灘上堆城堡的孩子,無論我堆得多快,一個浪頭打過來,所有努力就都化為烏有。我殺的人越來越多,追隨我的人也越來越多,可這個世界……它根本沒有變好哪怕一丁點。”
他抬起頭,直視著凱爾的雙眼,那里面是壓抑到極致的困惑與探尋。
“凱爾先生,你曾是羅杰海賊團的話事人之一,你們走到了世界的盡頭,看到了歷史的真相。你一定知道,這個世界……它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
凱爾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
直到龍說完,他才慢悠悠地拿起一塊烤肉,撕下一條,放進嘴里細細地嚼著。
“問題問得不錯。”凱爾咽下嘴里的肉,用餐巾擦了擦手,“但你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
“錯了?”
“你以為你在跟國王打,跟貴族打,跟海軍打?”凱爾嗤笑一聲,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雙腿交疊,擺出一個極其放松的姿勢,
“不,你連你的敵人是誰都沒搞清楚。你只是在跟一群提線木偶打架,打贏了又有什么用?真正拉著線的那個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笑出了聲。”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點酒水。
“你看,這是天龍人。”他在桌子最頂端畫了一個圈,“他們什么都不用干,就趴在那里,吸食著全世界的養分。”
“這是世界政府和各國的王族。”他在下面畫了一大片散亂的圓圈,“他們是天龍人的管家,負責從下面搜刮民脂民膏,然后上供給主人,自己再留點殘羹剩飯。”
“這是海軍和CP部門。”他又在中間畫了一道橫線,“他們是管家雇來的打手和保安,負責鎮壓那些不想交租的佃戶,保護主人的利益。”
最后,他用手掌在桌子最下方,那片最廣闊的區域重重一抹。
“而這里,是剩下的所有人。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凱爾看著龍,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他們是真正的生產者,是這個世界的基石。他們耕種、捕魚、造船、開采……是他們養活了上面所有的人。但他們得到的,卻是最少的。”
“你現在做的,就是帶著一小撮佃戶,去砍死了一兩個兇惡的保安,或者打跑了一個貪婪的管家。然后呢?主人會派出更兇惡的保安,換上更貪婪的管家。治標不治本。”
龍的呼吸猛地一滯。
凱爾這番簡單粗暴的比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腦中的重重迷霧。
他一直以來看到的,都是那些具體的、殘暴的“人”,卻從未像這樣,清晰地看到一個由階級構成的、冷酷運轉的“系統”。
“這……這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龍喃喃自語,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被顛覆、重塑。
“答對了,加十分。”凱爾打了個響指,“所以,你的革命,不能再是單純的武裝暴動了。你想推翻的不是幾個人,而是一套延續了數百年的秩序。你想對抗的,不是刀槍,而是一種根植在所有人腦子里的思想——‘世界本該如此’。”
“思想?”
“對,思想。”凱爾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你得告訴那些被壓榨的佃戶,他們不是天生就該被壓榨的。你得讓他們明白,不是他們養不活自己,而是他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都被管家和主人搶走了。”
“你不能只給他們武器,你得先給他們一個‘為什么而戰’的理由。你要做的,不只是帶領他們去沖鋒,而是喚醒他們,讓他們自己站起來,去拿回本就屬于自己的東西。”
“你的敵人不是世界政府,而是‘奴性’。你的武器不是狂風,而是‘思想’。你要做的不只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啟蒙!一場席卷世界的思想解放運動!”
凱爾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重重地敲在龍的心臟上。
說實話,凱爾自認為自己是個才疏學淺,自私自利的人,但并不妨礙他站在偉人的肩膀上傳遞火種,因為他見過更美好的世界,他們也曾經短暫的到達過未來。
龍呆呆地坐在那里,額頭上不知不覺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在黑暗中獨行,拼命地揮舞著拳頭,卻不知道該打向哪里。
而凱爾的話,就像一盞萬丈光芒的燈塔,瞬間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推翻暴政,只是第一步,而且是最低級的一步。
真正的革命,是思想的革命!是讓全世界被壓迫的人民,認識到自己所處的階級,認識到壓迫的根源,從而主動地、聯合地去反抗這不公的秩序!
他之前所做的,不過是“俠客”的行為,而凱爾為他指明的,才是真正的“革命家”之路!
一種前所未有的明悟感涌上心頭,龍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戰栗,那是一種撥云見日、茅塞頓開的極致暢快!
他眼中的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足以焚燒整個世界的堅定火焰。
他看著眼前這個依舊是一副懶散模樣的男人,心中涌起的,是難以言喻的敬畏與感激。
這個男人,僅僅用了幾句話,一杯酒的時間,就為他解決了困擾數年的最大難題,為他指明了一條通往真正“正義”的康莊大道。
“我……”龍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后只匯成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我明白了。凱爾……謝謝你。”
凱爾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撤去了隔音屏障。
酒館里嘈雜的聲浪瞬間如潮水般涌了回來,仿佛剛才那場足以顛覆世界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明白就好。”凱爾拿起酒桶,給自己又倒了滿滿一杯酒,“別光說不練。以后世界政府的頭號通緝犯肯定就是你了。到時候懸賞金高了,可別忘了今天這頓酒。”
他端起酒杯,沖著龍揚了揚。
“那么,為了這個即將變得有趣的狗屎世界,干杯!未來的……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