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期的刺痛并未傳來。
只聽“叮”的一聲脆響,以及一聲悶哼。
她睜開眼,只見刑暮不知何時出現,擋在了她身前,手中一柄奇形短刃格開了黑衣人的長劍。兩人正激烈交手,速度快得眼花繚亂。
“走!”刑暮頭也不回,對她厲喝道。
張新不再猶豫,轉身就想沿著崖邊的小路逃離。
但那被刑暮逼退的黑衣人卻發出一聲尖嘯,不顧刑暮的攻擊,猛地擲出數點寒星,直射張新后心!
刑暮身形疾閃,竟用身體擋住了那幾點寒星!
他悶哼一聲,動作明顯一滯。
黑衣人趁機虛晃一招,不再戀戰,身形一縱,竟直接躍下了懸崖,朝著那鐵盒墜落的方向撲去!
刑暮沒有追擊,他拄著短刃,踉蹌一步,面具下滲出暗色的血液。那暗器顯然有毒。
張新驚呆了,看著為救她而受傷的刑暮,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刑暮緩緩轉過身,面具下的眼睛復雜地看了她一眼,有憤怒,有審視,還有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情緒。
“你……到底……”他話未說完,毒性發作,身體一軟,向下倒去。
張新下意識地上前扶住他。
月光下,他青銅面具的邊緣松動,露出小半張蒼白卻輪廓分明的臉,以及脖頸處一個極其隱蔽的、陳舊的火焰烙印。
那個烙印……
張新的瞳孔猛地收縮!
她認得那個烙印!那是很多年前,一場震驚朝野的宮廷大火中,專門給某類“罪人”打上的標記!
刑暮……他到底是誰?!
月光冰冷,懸崖邊風聲凄厲。刑暮沉重的身體半壓在張新肩上,面具歪斜,露出頸側那個猙獰陳舊的火焰烙印,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劈開了她混沌的記憶。
很多年前,還是“張新”年幼時,曾在刑部舊檔的殘卷里,見過關於那場宮廷大火的只言片語。并非意外,而是人為的縱火,旨在焚毀某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事后,一批被認定為“失職”或“可疑”的內衛和工匠,被秘密處決,而未死的核心“罪徒”,則會被烙上這樣的印記,發配邊疆或秘密囚禁,永世不得翻身。
刑暮……一個本該早已消失的“罪徒”,為何會成為唐門手握重權的刑執事?他潛伏于此,是茍全性命,還是……別有所圖?
那躍下懸崖追逐鐵盒的黑衣人,是“驚蟄”滅口,還是另有所屬?
無數疑問瞬間塞滿張新的腦海,讓她幾乎無法思考。
刑暮的身體越來越沉,毒血的腥氣彌漫開來。他不能死!他是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
張新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拖著他,沿著陡峭的崖邊小路艱難移動。必須找個地方躲起來,為他解毒!
身后唐家堡方向的喊殺聲依舊激烈,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這場突如其來的襲擊,徹底打破了蜀中的平靜,也將她再次推入了更深的迷霧。
她憑借著對草藥的有限知識和在唐門這些日子偷學到的一點皮毛,在山林間尋找可以壓制毒性的藥草。搗碎,擠出汁液,撬開刑暮緊閉的牙關,勉強灌了進去。
又找到一處獵人廢棄的狹小木屋,將他拖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她幾乎虛脫,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喘息。
刑暮在昏迷中發出痛苦的呻吟,身體時而冰冷時而滾燙。那毒極為猛烈,若非他本身功力深厚且似乎對毒性有一定抗性,早已斃命。
張新守在一旁,不敢合眼,時刻注意他的狀況,心中卻如翻江倒海。
刑暮的身份,唐門的內斗,“驚蟄”的襲擊,那染血的鐵盒……所有線索纏繞成一團亂麻,而隱約間,又似乎有一根若隱若現的線,即將把它們串聯起來。
天快亮時,刑暮的高燒終于退去一些,呼吸也略微平穩。他猛地咳嗽了幾聲,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初時有些迷茫,但很快恢復了慣有的冰冷和銳利。他立刻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環境,面具歪斜,眼神瞬間變得極度危險,猛地看向張新,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卻摸了個空。
“你……”他聲音沙啞乾澀,帶著濃濃的戒備。
“你中毒了,我勉強幫你壓制了一下。”張新保持著距離,聲音平靜,“追殺我們的人跳崖了,可能是去追那個鐵盒。”
刑暮沉默地看著她,目光在她疲憊卻鎮定的臉上逡巡,又掃過自己身上被簡單處理過的傷口和旁邊殘留的藥草渣。他緩緩抬手,將歪斜的面具扶正,遮住了那致命的烙印。
“為什麼救我?”他問,聲音依舊冰冷。
“你救我在先。”張新直視他的眼睛,“而且,我有很多問題,只有你能解答。”
刑暮嗤笑一聲,笑聲里帶著嘲弄和虛弱:“問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這個道理你不懂?”
“我已經死過很多次了。”張新毫不退讓,“不在乎多這一次。但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唐逸想讓我死,‘驚蟄’想讓我死,現在又冒出另一個人想要我的命。還有你……刑執事,或者……我該叫你另一個名字?那個烙印……”
刑暮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淩厲,殺氣瞬間彌漫了狹小的木屋!他甚至不顧傷勢,猛地坐起身!
張新心頭一緊,全身戒備,但面上依舊強作鎮定:“殺了我,你的秘密也守不住。唐家堡遇襲,你重傷失蹤,你覺得長老會怎么想?唐逸的余黨會怎么做?那些襲擊者……他們會不會再回來?”
刑暮死死地盯著她,胸膛因憤怒和傷痛而起伏。良久,那淩厲的殺氣才緩緩收斂,化作一種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冰冷。
“你比我想象的……更麻煩,更聰明。”他緩緩靠回墻壁,閉上了眼睛,仿佛極度疲憊,“你想知道什麼?”
“你是誰?那個烙印是怎么回事?唐門到底在做什麼?‘那個地方’在哪里?‘驚蟄’又是什麼?他們為什麼要攻擊唐門?還有……京城里,到底是誰需要這些毒丹?”張新一口氣問出所有壓在心頭的疑問。
刑暮沉默了很久,久到張新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他忽然睜開眼,看著破舊屋頂漏下的微光,聲音飄忽地開口,仿佛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我曾經……是內廷火焰旗營的副統領。專司宮禁防火與某些……見不得光的清理。”他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卻讓人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很多年前,宮里出了一件大事,需要一場‘意外’的大火來掩蓋。我們奉命行事,卻成了最好的替罪羊。弟兄們死的死,散的散。我僥倖逃出,臉上和身上卻留下了永遠的烙印。”
火焰旗營!宮廷秘辛!張新屏住呼吸。
“后來,我輾轉逃入蜀中,因緣際會,憑著一點對火器和毒物的了解,被唐門上一任刑執事看中,收入門下。我改頭換面,從最底層爬起,用命掙功,終于坐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他語氣平淡,卻透著無盡的血腥與艱辛。
“唐門……早已不是當年的唐門了。”他話鋒一轉,帶上了濃濃的譏諷,“一些長老利欲熏心,勾結外敵,妄圖用唐門百年積累的毒術和機關術,換取權勢富貴。‘那個地方’,是他們與‘驚蟄’合作的核心,是一處匯聚天下奇毒礦物、進行瘋狂試驗的魔窟!具體地點……我也不知道,所有運輸路線都被設計成環環相扣,無人知曉全貌。”
“他們煉制的毒丹,一部分用來控制朝臣、后宮,另一部分……更精純、更可怕的,則專供給宮里一位極貴重的人物。”刑暮的聲音壓得更低,“據說,那位貴人深信此丹能延年益壽,甚至……窺得長生之秘。真是……可笑又可悲!”
宮里的貴人?是皇帝?還是……太后?抑或是某位權傾朝野的皇親?
“那‘驚蟄’……”
“‘驚蟄’……”刑暮眼中閃過一絲極深的忌憚,“它遠比你想象的更可怕。它不僅僅是一個組織,它更像一個……信仰,一個滲透朝野江湖的龐然大物。它的核心成員隱藏在最深處,沒人知道他們真正是誰,目的為何。與唐門合作的,恐怕也只是它的外圍爪牙。這次襲擊……不像他們的風格,倒像是……滅口,或者,警告。”
“為什麼警告?”
“因為唐逸的貪婪和愚蠢,可能已經引起了‘驚蟄’的不滿。或者……唐門內部有人想借‘驚蟄’之手,清除異己,比如我。”刑暮冷笑,“又或者……他們覺得唐門這顆棋子,快要沒用了。”
信息量巨大,讓張新一時難以完全消化。但一個核心的輪廓逐漸清晰:一切的根源,似乎都指向深宮!那個服用毒丹的“貴人”,才是這龐大罪惡鏈條的最終指向!
“那個鐵盒里……是什麼?”她想起最后的關鍵。
刑暮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內堂長老秘密送來,讓我親自檢驗封存的。只說事關重大,絕不能落入外人之手。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他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厭倦:“這潭水太深了,深到你無法想象。趁現在還有機會,離開蜀中,離開這是非之地,永遠別再回來。”
“離開?”張新看著他,搖了搖頭,“走到這一步,我還能去哪里?就算我走了,那些被毒丹害死的人呢?他們的公道誰來討?那個即將被毒丹吞噬的‘貴人’呢?這天下,難道就任由他們禍亂下去?”
刑暮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簇不肯熄滅的火焰,那是一種他早已遺忘的、叫作“堅持”的東西。
良久,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嘶啞而蒼涼:“公道?這世道,哪有什麼公道……罷了。”
他掙扎著坐直身體,從貼身處摸出一個極小的、薄如蟬翼的玉片,遞給張新。
“這是我這些年,暗中記錄的一些東西。唐門與外界一些見不得光的交易記錄,部分毒丹的流向,還有……幾個可能與‘那個地方’運輸線有關的碼頭和商號名字。或許……對你有用。”
張新接過玉片,入手冰涼,上面用極細的針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為什麼給我?”她問。
“就當是……還你救命之恩。”刑暮移開目光,聲音恢復冰冷,“從現在起,你我兩清。離開這里,永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張新握緊玉片,知道這是他能做的極限。她站起身,對著刑暮,深深一揖。
“多謝刑執事。保重。”
她轉身,毫不猶豫地走出了小木屋,消失在晨霧彌漫的山林之中。
刑暮獨自坐在屋內,聽著遠去的腳步聲,緩緩摘下面具,露出那張蒼白而布滿傷痕的臉。他撫摸著頸側的烙印,眼神復雜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