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指望歷史書。必須靠自己。
當前最緊要的,兩件事:一,藏好那枚要命的銀針;二,摸清這深宮里的局勢,尤其是關于這位劉瀛總管,以及……祥妃的恩怨。
她將那枚用白布包裹的銀針取出,找了個驗尸工具匣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將幾樣不常用的粗鈍工具挪開,把銀針塞進最底層,蓋上其他工具。眼下,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誰會對一堆晦氣的仵作工具感興趣?
剛收拾妥當,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叩門聲。
“張……張爺?”是王公公的聲音。
張新定了定神,走過去開門。
王公公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套嶄新的靛藍色仵作號衣,一頂同色帽子,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糙米粥,兩個干硬的窩頭。
“張爺,您累了一夜了,先用點吃食。這是新領的號衣,您換上。”王公公臉上擠著討好的笑,眼神卻還殘留著驚懼。
“有勞公公。”張新接過托盤,“娘娘鳳體……”
“已安排妥了,四個穩妥的小太監抬回去的,用的是軟轎,蓋得嚴嚴實實,絕無人瞧見。”王公公忙道,“刑部那位錢大人……呃,錢仵作的后事,內務府也派人去處理了。”
“嗯。”張新面無表情地點頭,“你也辛苦了,下去歇著吧。天亮后,怕是還有的忙。”
王公公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張新關上門,看著那碗寡淡的粥和硬窩頭,毫無胃口,但強迫自己坐下,慢慢咀嚼吞咽。她需要體力。
換上新號衣,布料依舊粗糙,但比之前那身學徒的破麻布要體面不少。尺寸略有些大,套在她清瘦的身上,空蕩蕩的。
天光熹微,從高窗透入,驅散了些許屋內的陰森,卻更照出墻壁上的污漬和地面的陳舊血痕。
她坐在冰冷的板凳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閉上眼,整理著“張新”原本的記憶碎片。
這個少年,是個孤兒,從小在刑部仵作房打雜,性子怯懦,資質平平,因為肯干臟活累活,又識得幾個字,才被錢仵作收到手下當學徒,平日里沒少受欺負。關于皇宮,關于大人物,他的記憶里幾乎一片空白,只有對官老爺和太監們本能的恐懼。
有用的信息太少。
但有一個名字,偶爾會出現在其他仵作或衙役的閑談中——“羅文洞”。
羅文洞是刑部一名老書吏,據說干了幾十年,經手過無數卷宗,對京城大小案子、宮里宮外的傳聞軼事,知道得極多。但因性子耿直,不懂鉆營,一直沒能升遷,混跡在底層文書堆里。
或許,這是一個突破口。
天色大亮,外面漸漸有了人聲。仵作房的其他仆役開始上工,但經過昨夜,沒人敢來打擾這間驗尸房,更沒人敢來招惹這位一夜之間“逼死”師傅、又得內務府大總管“青眼”的新領班。
張新推開門走出去。
院子里幾個正在灑掃的雜役立刻停下動作,敬畏地低下頭,不敢看她。
她目不斜視,徑直朝著刑部檔案庫房的方向走去。記憶里,羅文洞通常都在那里。
檔案庫房彌漫著陳舊紙張和墨汁的味道,光線昏暗,一排排高大的架子堆滿了卷宗。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洗得發白舊官袍的老者,正佝僂著背,就著一盞小油燈,費力地辨認著一份殘破卷宗上的字跡。
“羅書吏。”張新走到他桌前,開口。
老者抬起頭,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瞇著眼打量她,臉上露出一絲疑惑:“你是……仵作房新來的?看著面生。”
“在下張新,昨日剛接替錢仵作,暫領仵作房事務。”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
羅文洞花白的眉毛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隨即又黯淡下去,低下頭繼續看他的卷宗,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后生可畏啊。有事?”
這態度,顯然聽過些什么風言風語,且并不以為然。
張新不以為意,從袖袋里摸出一個小紙包,里面是她早上省下來的那個窩頭,放在桌上:“早起當值,還沒用飯吧?羅老墊墊肚子。”
羅文洞動作一頓,再次抬起頭,審視地看著她,又看看那個干硬的窩頭,嗤笑一聲:“老夫雖窮,倒還不缺這一口吃的。有什么話,直說吧。老夫忙得很。”
張新也不尷尬,將窩頭往前又推了推:“只是想向羅老打聽個人。”
“誰?”
“內務府的劉瀛,劉總管。”
羅文洞拿著毛筆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濃墨滴在卷宗上,迅速暈開。他臉色微變,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鷹,死死盯住張新:“你打聽他作甚?!”
“昨夜祥妃娘娘之事,劉總管親來督辦。在下見識淺薄,想多知道些總管的事宜,免得日后不當差,沖撞了貴人。”張新垂下眼,語氣謙卑。
羅文洞盯著她看了許久,仿佛要透過這身新號衣,看穿她真正的意圖。庫房里安靜得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噼啪聲。
良久,他忽然冷笑一聲,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股冰冷的嘲諷:“沖撞?嘿嘿,我勸你,離那位劉總管遠點,越遠越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錢老六怎么死的,你心里沒數嗎?”
張新心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羅老此話何意?錢師傅是……是急病突發。”
“急病?”羅文洞嗤笑,不再看她,拿起桌上的窩頭,掰了一小塊塞進嘴里,慢慢咀嚼著,含混道,“這宮里頭,莫名其妙的‘急病’還少嗎?遠的不說,就說去年暴斃的珍貴人,前年投井的麗嬪……哪個不是‘急病’,不是‘想不開’?”
他抬起眼皮,昏黃的目光里透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悲涼和譏誚:“劉瀛劉總管,那可是宮里頭的‘活閻王’。伺候過先帝,如今是萬歲爺跟前第一得用的人。內務府、慎刑司,甚至粘桿處……多少臟事爛事,經他的手?他的根基,深著呢。”
羅文洞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如同耳語:“聽說啊,只是聽說……他背后,站著的是宮里頂頂尊貴的那位主子娘娘。具體是哪一位,嘿嘿,老夫可不敢妄議。總之,在這紫禁城,他想要誰三更死,就沒人能活到五更。你小子,剛撿了條小命,就別自個兒往閻王殿里湊了。”
頂頂尊貴的主子娘娘?皇后?還是哪位權勢滔天的貴妃?
張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劉瀛的背后,果然還有人。
“那……祥妃娘娘……”她試探著問。
羅文洞臉色驟變,猛地擺手,像是要揮去什么極其不祥的東西:“打住!打住!這話也是你能問的?老夫什么都沒說,你也什么都沒問!快走快走!晦氣!”
他像是趕蒼蠅一樣驅趕張新,重新埋首于卷宗之中,再也不看她一眼。
張新知道問不出更多了,微微躬身:“謝羅老提點。”
她轉身離開檔案庫房,心情更加沉重。羅文洞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測,劉瀛能量極大,且與后宮高位妃嬪牽連甚深。祥妃的死,水比想象得更深。
她回到仵作房的小院,還沒進門,就看見王公公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門口轉悠。
一見到她,王公公立刻撲上來,臉都白了:“張爺!您可回來了!出、出事了!”
“何事驚慌?”張新皺眉。
“永和宮……永和宮一個小太監,死了!”王公公聲音發顫,“就死在井里!剛撈上來!內務府傳話過來,讓、讓咱們立刻去驗看!”
永和宮?
張新的心猛地一跳。如果她沒記錯,祥妃,似乎就是住在永和宮!
祥妃剛死,她宮里的小太監就投井了?
“走!”她毫不猶豫,轉身就往外走。
“可、可張爺……”王公公追上幾步,聲音帶著哭腔,“這明顯是……是滅口啊!咱們再去沾手,會不會……”
張新腳步不停,聲音冰冷:“我們是仵作。驗尸查傷,是本分。”
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觸真相的途徑。
無論這是不是滅口,這口井里撈上來的,很可能就是解開祥妃之死的下一個線頭。
哪怕線頭的那端,連著的是能絞死人的絞索。
她也要抓住它。
王公公那句“滅口”像冰錐子扎進張新耳里,但她腳步未停,反而更快。風穿過宮墻間的狹長巷道,發出低沉的嗚咽,卷起塵土和枯葉,拍打在她嶄新的靛藍號衣上。
永和宮偏門外,一口廢棄的舊井旁,已經圍了幾個太監和侍衛,個個面色惶惶,如臨大敵。地上濕漉漉一攤水漬,中間躺著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穿著低等太監的灰布袍子,臉色青白浮腫,嘴唇發紫,眼珠微微外凸。
井口的青石欄上,搭著半截粗糙的麻繩,還在滴滴答答落著水珠。
“讓開!仵作房的張爺來了!”王公公尖著嗓子喊了一聲,試圖給自己壯膽,聲音卻劈了叉。
圍著的幾人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散開,讓出一條道,目光復雜地落在張新身上——有敬畏,有好奇,更多的是恐懼。
張新走到尸體旁,蹲下。濃重的井水腥氣和尸體開始散發的微臭撲面而來。她面不改色,目光如掃描儀般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