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市的黎明總帶著股潮濕的霉味,像是昨夜那場風(fēng)波沒褪盡的余腥。晨霧還沒散,早點(diǎn)攤的煤爐“呼嗒”喘著氣,油條在滾油里翻出金黃的浪,騎電動車的上班族按響的喇叭混著賣豆?jié){的吆喝——這人間煙火氣濃得化不開,卻偏偏蓋不住某些角落里凝結(jié)的黑暗。就像此刻窗臺上那盆綠蘿,葉片上還掛著凌晨的露水,根須卻在看不見的土里纏滿了腐爛的泥。
薛媽推開李辰浩房門時(shí),黃銅門環(huán)擦過木框,發(fā)出聲沉悶的“咔啦”。她鬢角的碎發(fā)用一根玉簪別著,青布衫的袖口沾著點(diǎn)沒洗凈的墨痕,手里端著的白瓷碗里,小米粥正冒著綿密的熱氣,幾粒枸杞沉在碗底,像泡發(fā)的血珠。
“醒了就來吃粥。”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砸進(jìn)客廳的寂靜里。
李辰浩揉著眼睛出來時(shí),張霆琛正趴在桌上跟粥碗較勁,鼻尖快碰到粥面,睫毛上還掛著沒干的淚痕——昨夜他偷偷哭了半宿,擔(dān)心李辰浩知道真相后會瘋。木椅被他晃得“吱呀”響,直到薛媽把一碟醬菜“啪”地拍在桌上,他才猛地坐直,耳尖紅得像被燙過。
“辰浩,”薛媽往他碗里夾了塊腐乳,腐乳在白粥里暈開暗紅的云,“你爸沒了。”
李辰浩舀粥的勺子頓在半空,瓷勺碰著碗邊,發(fā)出聲細(xì)銳的顫音。他抬眼時(shí),瞳孔里的光像被掐滅的燭火,一點(diǎn)點(diǎn)暗下去:“您說啥?”
“謝建勇在看守所動的手,”薛媽用筷子撥弄著碟子里的姜絲,聲音平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尸體本來要扔進(jìn)焚化爐,是夜里偷偷挖出來的,骨頭都焦了大半,只能湊著埋進(jìn)了城西陵園。”
“哐當(dāng)!”不銹鋼勺子砸在水泥地上,彈了三下,滾到薛媽腳邊。李辰浩突然像頭被激怒的小獸,猛地?fù)溥^去攥住薛媽的手腕,指節(jié)陷進(jìn)她松垮的皮肉里,指縫間滲出青白的印子:“你們答應(yīng)過的!說會保他平安!你們騙我!”他的聲音劈了叉,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皮,眼淚砸在薛媽手背上,燙得她幾不可察地縮了下。
薛媽反手一甩,力道竟比看著沉得多。李辰浩像片被狂風(fēng)卷落的葉子,“咚”地撞在墻角的矮柜上,搪瓷缸子從柜頂?shù)粝聛恚瑵L了滿地的茶葉。他顧不上額角磕出的紅印,爬起來就往門口沖,帆布鞋碾過地上的茶葉,留下串濕黑的印子。
“小琛!”薛媽的聲音陡然冷了,“攔住他。攔不住,以后你們就別做朋友了。”
張霆琛懵了一瞬,可看李辰浩眼里那團(tuán)要把自己燒盡的火,心里猛地一揪,他這副樣子沖出去,怕是連謝建勇的面都見不著,就得先橫尸街頭。他撲過去抱住李辰浩的腰,胸口撞在對方后背上,像撞上塊燒紅的鐵。
“放手!”李辰浩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股血腥味。他胳膊一擰,張霆琛的手腕立刻傳來鉆心的疼,骨頭像要被生生擰斷。可張霆琛咬著牙沒松手,指甲摳進(jìn)李辰浩的衣料里,攥出幾道皺痕。
“你爸不在了,你要是再出事,誰給叔叔報(bào)仇?”張霆琛的眼淚糊了滿臉,滴在李辰浩的后頸上,“你還有我啊!我們是朋友!”
李辰浩突然笑了,笑聲像破風(fēng)箱似的,震得張霆琛耳朵發(fā)麻。他猛地回身,胳膊肘頂在張霆琛胸口,膝蓋順勢往對方腿彎一磕。張霆琛“哎喲”一聲摔在地上,后腰撞在凳腿上,疼得眼冒金星,卻看見李辰浩那雙曾經(jīng)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此刻空得像口枯井。
“我不需要朋友。”李辰浩的腳踩在張霆琛手背上,皮鞋底碾過指骨,“我只要謝建勇的命。”
張霆琛疼得渾身發(fā)抖,眼淚更兇了,卻死死抓住李辰浩的褲腳:“你斗不過他們的!謝建勇手眼通天,你去了就是送死!”
“放手。”李辰浩的皮鞋又碾了碾。
“不!”張霆琛突然吼出聲,聲音里帶著哭腔,卻格外堅(jiān)定,“要去一起去!你死了我給你收尸!”
李辰浩的拳頭突然砸下來,帶著風(fēng)聲擦過張霆琛的臉頰,“咚”地砸在地板上,水泥地竟裂開道細(xì)紋。張霆琛嚇得一哆嗦,卻看見李辰浩的拳頭在抖,那不是憤怒,是絕望。
“你打我也行,罵我也行,”張霆琛抹了把眼淚,突然翻身拽住李辰浩的胳膊,借著對方發(fā)力的慣性,一個(gè)巧勁將人掀翻在地。他騎在李辰浩身上,膝蓋頂著對方的腰,手背青筋暴起,“今天你哪兒也別想去!”
李辰浩在底下笑得更瘋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牙:“就憑你?”他猛地弓起背,像條泥鰍似的從張霆琛身下滑出來,反手扣住對方的手腕。可張霆琛不知哪來的勁,竟硬生生掙脫開,還順手抄起旁邊的雞毛撣子,卻又想起什么似的扔在地上,他舍不得真打。
“動手吧。”張霆琛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校服襯衫的扣子崩開了兩顆,“打贏了,你就走。打不贏,就聽我的。”
李辰浩的拳頭帶著風(fēng)聲沖過來,拳風(fēng)掃過張霆琛的鼻尖,帶著股淡淡的汗味。換作平時(shí),張霆琛早該被揍得滿地找牙,可今天他像變了個(gè)人,身子一矮,手腕像條蛇似的纏上李辰浩的胳膊,順著對方的力道輕輕一擰。只聽“咔”的一聲,李辰浩的拳頭偏了方向,砸在墻上,石灰簌簌往下掉。
“你?”李辰浩愣了,眼里第一次有了別的情緒。
張霆琛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晨光從窗欞鉆進(jìn)來,在他臉上割出明暗交錯(cuò)的痕,平日里總帶著笑的嘴角此刻抿成條倔強(qiáng)的直線。
李辰浩的腿風(fēng)帶著狠勁掃過來,張霆琛卻像片紙似的往后飄,指尖在對方腳踝上輕輕一勾。李辰浩往前趔趄,張霆琛順勢按住他的肩膀,膝蓋頂住他的后腰,兩人再次滾作一團(tuán)。這次李辰浩沒再掙扎,只是盯著天花板,眼里的淚突然洶涌而出,砸在地板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我爸沒了……”他的聲音像被水泡脹的棉絮,“我就剩他一個(gè)親人了……”
張霆琛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下,突然松開手,抱住李辰浩的頭:“我陪你。”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要報(bào)仇,我陪你一起。但不是現(xiàn)在這樣沖出去送死。”
李辰浩猛地轉(zhuǎn)過身,死死抱住張霆琛,肩膀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張霆琛能感覺到他的眼淚浸透了自己的襯衫,燙得像團(tuán)火。
“以后,你就是我親兄弟。”李辰浩的聲音啞得厲害,“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你。”
就在這時(shí),薛媽的聲音像塊冰砸進(jìn)來:“謝建勇一家,不用你們動手了。”
兩人猛地抬頭,只見薛媽正用抹布擦著剛才被撞歪的矮柜,動作慢悠悠的,仿佛在說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昨晚后半夜處理的,他家連一條狗都沒活,都給埋了。”
李辰浩“咚”地跪在地上,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發(fā)出悶響:“薛媽大恩,李辰浩沒齒難忘!這輩子做牛做馬……”
“別謝我。”薛媽打斷他,把一張折成方塊的紙扔過來,“永遠(yuǎn)別問是誰做的,不然我會殺了你,小琛也保不住你。”她看了眼張霆琛,小琛從小吃的苦,不比任何人少。各種擒拿、刀法,都是下了死功夫練的。只是他性子軟,不愛顯擺,被人欺負(fù)了也總?cè)讨粗鴭蓺饬T了。真動起手來…”
李辰浩撿起紙條,展開一看,上面的地址用毛筆寫就,墨跡里還混著點(diǎn)暗紅的渣,不知是朱砂還是別的什么。他把紙條攥在手心,指節(jié)泛白,突然拉起張霆琛:“走,看我爸去。”
兩人出門時(shí),薛媽正站在窗前,看著他們的背影被晨光拉長。她抬手摸了摸鬢角的玉簪,那玉簪的缺口處,似乎還沾著點(diǎn)沒擦凈的暗紅。風(fēng)從窗縫鉆進(jìn)來,吹動她青布衫的衣角,露出里面藏著的、泛著冷光的金屬邊。
陵園的柏油路被曬得發(fā)軟,空氣里飄著紙錢和柏油混合的怪味。李辰浩蹲在那塊新立的墓碑前,指尖撫過碑上“李全”三個(gè)字,突然“噗嗤”笑了出來,笑著笑著,眼淚又涌了出來。張霆琛沒說話,只是默默遞過一包紙巾,然后在他身邊蹲下,陪著他一起看那碑上的名字,看遠(yuǎn)處被風(fēng)吹得搖晃的松柏。
陽光越來越烈,把兩人的影子烤得縮成一團(tuán),緊緊靠在一起,像從未分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