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的炊餅香氣尚未在喉間散盡,那墻角老乞丐身上延伸出的銀線便已牽動著謝債的腳步。
他學著方才的模樣,凝神感應,走向那蜷縮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里的枯瘦身影。無需多言,只是一次目光交匯,一次因果牽引。老乞丐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干裂的嘴唇囁嚅著,仿佛憶起了某個暴雨夜,橋洞下少年分出的半張破舊草席。他顫抖著從懷里摸出一枚磨得光滑的龜甲,執意塞進謝債手中,喃喃道:“擋災……擋災的……”
又一根細微的銀線斷裂,化作微不足道卻真實不虛的輕松感,融入謝債幾近干涸的魂靈。賬本上,再添一個“償”字。
一枚龜甲,半日飽腹。這便是他如今“討”來的全部資糧。
邋遢道士在一旁冷眼瞧著,啃完了最后一口餅,油手在道袍上蹭了蹭,嘿嘿一笑:“滋味如何?這討債的營生。”
謝債摩挲著那枚溫潤的龜甲,望著長街上更多或明或暗、指向他自己的銀線,低聲道:“杯水車薪,但……總好過坐以待斃。”
“悟性不差。”道士點點頭,隨即又潑來冷水,“不過,別高興太早。你方才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對方本就心存償還之念的善緣小債。真正的大家伙……可沒這么好說話。”
他話音未落,謝債便覺心口猛地一悸!
并非來自剛剛了結的微小債務,而是源于那本懸浮于意識深處的賬本本身!
賬本無風自動,嘩啦啦向后翻頁,越過那些相對明亮的“欠我”條目,徑直翻到了更深、更厚重的區域——那里記錄的,盡是他虧欠此世的孽債!
其中一頁,驟然爆發出刺目的血光!其上一行古老字跡瘋狂扭動,如同瀕死的毒蛇:
“庚申年秋,謝氏先祖誤毀城南狐仙祠,打碎其本體玉像,致其百年修行受損,香火斷絕。狐仙怨念深種,詛咒謝氏血脈,逢情必傷,遇緣必斷。需重塑玉像,重燃香火,并以‘真心淚’一滴化解其怨,時限……三十日!”
字跡旁,一道極其粗壯、猩紅得發黑的因果銀線轟然顯現,另一端沒入虛空,遙遙系向城南方向,傳遞來一股纏綿卻又蝕骨錐心的怨毒之意!那怨念之中,夾雜著無盡的哀婉與背叛的痛苦,遠比青鱗妖蛇的直白暴戾更加陰毒難纏!
“逢情必傷,遇緣必斷……”謝債喃喃念出那詛咒,只覺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過往二十余年種種不順、孤寂、與人交惡的畫面不受控制地閃過腦海,難道皆源于此?
而這“真心淚”又是何物?
還不等他細想,賬本再次異動!
又一篇頁瘋狂閃爍,這一次,卻是沉重的土黃色光芒,帶著大地的渾厚與壓抑:
“甲子年冬,謝氏先祖修筑北城墻,誤鎮地脈石靈于夯土之下,致其永世禁錮,靈性磨滅。石靈怨氣滲入地脈,累及謝氏子孫,氣運受阻,坎坷終身。需移開城西北第三塊墻磚,釋其殘靈,并以‘晨初之露’洗滌其怨,時限……四十五日!”
一條渾濁沉重的土黃色銀線,如同地下潛行的巨蟒,驟然纏上謝債的腳踝,另一端深深扎入腳下大地,傳遞來一種窒息的、亙古的憤怒與絕望!
謝債只覺得周身一沉,仿佛有無形山岳壓頂,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原本就奇差的氣運,似乎更晦暗了幾分。
然而,這還未結束!
賬本仿佛被徹底激活,一頁接一頁地亮起!
有代表水族怨債的幽藍光芒,記錄著先祖漁獵過度,欠下某水府靈魚的血債,需以特定珠寶祭祀;有代表木精糾纏的碧綠光芒,源自某代祖母折取了不該折的靈木枝條,需后代子孫親手栽種靈木百株償還;甚至還有一道極其微弱、卻帶著煌煌天威的金色債業,隱約與某次祭祀失儀、褻瀆神靈有關……
林林總總,光怪陸離,每一道都代表著一段沉重的過往,一個難纏的債主,一種刁鉆古怪的償還方式,以及……一道清晰無比的死亡時限!
無數根顏色各異、粗細不一的債線從賬本中迸發出來,如同一張龐大無比的、散發著不祥光芒的羅網,將謝債層層疊疊地纏繞在中心!
它們嘶鳴著,催促著,拉扯著,將剛剛因了結些許小債而獲得的一絲輕松感碾壓得粉碎!
噗通!
謝債再也支撐不住,單膝跪倒在地,額頭青筋暴起,冷汗如瀑而下。視覺、聽覺、神識……一切感知都被這龐大的債業信息流沖垮,眼前只剩下無數扭曲旋轉的債業符號和索命時限!
世界在他周圍旋轉、坍塌,化為一片由因果債業構成的、無邊無際的絕望深淵!而他,正不斷向下墜落……
“嘖,這就扛不住了?”道士的聲音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絲戲謔,卻也有不易察覺的凝重。
一只溫熱的手掌按在謝債后心,一股平和中正、卻又浩渺深邃的力量緩緩渡入,強行幫他穩住即將崩潰的心神。
“萬債纏身,見之是劫,亦是緣。若連直面都不敢,不如當初直接讓那雷劈死干脆。”道士的話語毫不客氣,“穩住你的靈臺!仔細看!這些債業雖重,卻并非毫無脈絡可循!”
在道士的幫助下,謝債艱難地抬起頭,強迫自己去看那無數翻飛的賬頁,去分辨那些密密麻麻的債業記錄。
漸漸地,在那令人暈眩的混亂中,他果然看出了一些規律。
這些債業,似乎可以粗略分為幾類:狐仙、石靈這類,偏向“精怪怨債”;水府、靈木這類,偏向“自然之債”;還有涉及神靈、涉及某些特定物品、甚至涉及模糊“運勢”的……林林總總。
而償還的方式,也大多與債主本身的特性相關。狐仙要“真心淚”,石靈要“晨露”,水族要珠寶……
更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能隱約感知到不同債業的“優先度”!那狐仙的詛咒直接影響他的情感人際,石靈鎮壓關乎氣運,似乎更為急迫!而一些較為遙遠的、或是償還條件暫時無法達成的債業,則相對沉寂。
這龐大無比的債網,并非完全雜亂無章,而是隱隱有著其內在的規則和序列!
如同一個無比復雜、卻又有跡可循的……生存游戲?
只是賭注,是他的命。
謝債劇烈地喘息著,眼神中的恐慌和絕望慢慢被一種極度的疲憊和不得不接受的麻木所取代。
他緩緩站起身,看著自己身上那無數根連接著天地四方、過去未來的債業之線,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裂的銅鑼:
“道長……這‘討債人’……果真不是那么好當的。”
道士收回手掌,灌了口不知何時又變滿的酒葫蘆,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現在知道怕了?晚了。從你被驚蟄雷劈中的那一刻起,這債網就已織成。”
“要么,在這網里被勒死、拖垮。”“要么……”
道士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
“就把這身債業,當作你最大的‘本錢’,去攪動風云,去……討一個前所未有的公道回來!”
“路,你自己選。”
長街喧囂依舊,陽光正好。
謝債卻只覺得渾身冰冷,又燥熱難當。
他握緊了手中那枚老乞丐給的龜甲,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前路債網如淵,一步一劫。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已只剩下孤注一擲的平靜。
“城南狐仙祠……該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