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翠影立在巷角陰翳里,身形嬌小得近乎稚嫩,一襲碧衫卻鮮亮得扎眼,仿佛將周遭殘墻敗瓦的灰敗都吸斂了去,獨淬出這一抹不合時宜的生機。日光吝嗇,勾勒出她尖俏的下頜與一雙過于靈動的眼——那瞳孔豎立,幽深如古井,漾著非人的好奇與狡黠。
她指尖還捻著一枚未曾發出的碧針,針尖一點寒芒,對著謝債,又似對著邋遢道士。
“能引出石靈殘氣,還能讓這邋遢老道護著……”她嗓音清越,卻帶著某種毛絨活物般的嘶嘶尾音,刮擦耳膜,“你便是那個……被‘萬債纏身’的小子?”
謝債心頭驟緊。
萬債纏身!此事除了這道士,他從未與人言!這精怪般的女子如何得知?
他下意識后退半步,體內剛剛因釋放心石靈而稍得舒緩的魂力再次繃緊,懷中那枚狐仙殘玉散發出警示般的寒意。無數債線在意識深處無聲搖曳,如同被驚擾的蛛網。
邋遢道士將酒葫蘆從嘴邊挪開,打了個響亮的嗝,混著酒氣和黃瓜的清味兒。他乜斜著眼,上下打量那翠衫女子,咧嘴一笑,露出黃牙:“我道是誰,原來是西山頭那棵老櫪木家的小精怪,不在林子里好生吸你的日月精華,跑城里來攪什么渾水?怎么,也聞著這‘肉香’了?”他邊說,邊用油手指了指謝債。
謝債只覺自己在他口中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翠衫女子也不惱,反而嘻嘻一笑,指尖碧針轉得飛快:“木婆婆讓我來城里買些針線,碰巧瞧見這邊怨氣沖天的,好玩得緊,就過來瞧瞧嘛。”她目光滴溜溜又轉回謝債身上,鼻翼微動,似在嗅著什么,“好奇怪的味道……又臭又香,死氣沉沉的,底下偏還藏著點……硌牙的東西。”
她說的“硌牙”,謝債瞬間明悟——定是指那本討債賬本!
這女子竟能隱約感知到賬本的存在?
道士嘿嘿兩聲,擋在謝債身前半步,遮住那女子探究的視線:“小丫頭片子,有些東西硌牙是小,崩了牙可是大事。沒什么好看的,趕緊買你的針線去。”
女子撇撇嘴,竟真將碧針收回袖中,卻又向前蹦跳了兩步,歪著頭,試圖越過道士去看謝債:“老道士,你緊張什么?我又不吃人。只是頭回見到背了這么一身‘業’還能站著喘氣的,稀罕嘛。”她眼神里純粹是孩童見到新奇玩具般的光彩,卻看得謝債脊背發涼。
“喂,”她忽然直接沖謝債開口,聲音壓低了些,帶著蠱惑,“你身上那根最紅最亮的線,連著城南那頭老狐貍吧?它可小氣了,惦記它東西的人,都沒好果子吃哦。”
謝債瞳孔微縮。她連狐仙債業都能看見?甚至能分辨出其特性?
這道士說他身負債網,常人乃至一般修行者難以窺見全貌,但這精怪……
“碧痕。”道士忽然開口,叫破了她的名字,聲音里多了幾分難得的鄭重,“看熱鬧也得有個限度。有些渾水,蹚錯了,你木婆婆也撈不起你。”
名為碧痕的女子終于收斂了幾分嬉笑,撇了撇嘴,似乎對道士的警告有些不以為然,但終究沒再往前湊。她最后深深看了謝債一眼,那豎瞳之中光華流轉,竟似將謝債周身纏繞的無數債線色彩都映照了一瞬。
“知道啦知道啦,真沒趣。”她擺擺手,身形竟如融入水中的墨跡般,悄然向后褪入陰影深處,唯有聲音裊裊傳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可要是債主太多,還不過來,會不會被……分著吃了呀?”
話音未盡,人已杳然。
那抹扎眼的碧色連同那非人的氣息,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巷口只剩穿堂風過,卷起幾片枯葉。
謝債卻覺得比方才對抗石靈怨念時更冷幾分。那女子看似天真爛漫,言語間卻透著一股漠然的、屬于異類的殘忍。她能看到,甚至可能……覬覦?
“分著吃了……”這話如同詛咒,在他耳邊回蕩。
“別愣著了!”道士一拍他后背,力道不輕,打斷他的心悸,“一個剛化形沒幾十年的小木精,嚇破膽了?她也就仗著天賦本能看得比旁人清楚些,真動起手,還不夠道爺下酒的呢!”
謝債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這道士說話雖糙,卻總能奇異地穩住他的心神。他低頭看向手中那塊剛剛抽出的、仍散發著陰冷死氣的墻磚,以及那處空洞洞、殘留著絲絲精純地氣的縫隙。
“這東西……”他掂量著磚塊。
“晦氣玩意兒,留著招霉運嗎?”道士一把奪過,隨手扔進墻角雜草堆,“走了,還得趕夜路去飲澗峰呢。再磨蹭,那幾滴露水可就被山貓野狐舔干凈了。”
謝債最后望了一眼那縫隙,隱約見一絲極淡的土黃氣息逸出,緩緩融入地面,回歸地脈。心中那石靈債業似乎又輕了一絲,但“晨初之露”未得,終究未竟全功。
他轉身跟上道士,腳步因氣運稍解而輕快了些許,心頭卻比來時更沉。
碧痕的出現,像一面冰冷的鏡子,照見他處境之險——他這一身磅礴債業,在真正有眼力的“存在”看來,恐怕絕非秘密。善者或避而遠之,惡者……是否會如那木精所言,視之為可爭食的“資糧”?
萬債纏身,見之是劫。
如今,劫已不僅來自債主,更可能來自四方窺伺的“獵食者”。
長街人潮依舊,摩肩接踵。謝債行走其間,卻覺自己仿佛行走在透明的囚籠之中,周身纏繞的無數債線便是柵欄,而柵欄之外,已有冰冷的瞳孔在暗中閃爍。
他下意識握緊了懷中那枚溫潤的龜甲,又觸到那冰冷刺骨的狐仙殘玉。
一冷一熱,皆是債。
前路迢迢,夜露待取,狐淚難求。
而暗處,窺秘者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