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深宅,氣象與市井喧囂判若云泥。
朱漆大門叩響后,開啟的縫隙里泄出沉水香的淡薄氣息,夾雜著一絲藥石苦澀。引路的管家步履又輕又急,像是怕驚擾了什么。穿過幾重儀門,繞過影壁,庭院深深,飛檐疊嶂,日光到了這里也變得拘謹,在青磚地上投下規整卻壓抑的光斑。
越往里走,空氣越靜,一種繃緊的、惶惶不安的靜。偶爾有丫鬟仆婦匆匆走過,皆是低眉順眼,臉色蒼白,不敢多發一言。
道士依舊是那副邋遢模樣,卻難得收斂了幾分浪蕩,目光如電,掃過庭中草木、檐角獸吻,鼻翼微微翕動,似在捕捉風中異常的氣息。謝債跟在他身后,默然感應。魂海中賬冊平靜,懷中殘玉亦無特別異動,但那根連接城南的猩紅債線,卻隱約傳來一絲極細微的、近乎共鳴般的顫動。
這李府之事,恐怕真與那老狐有些牽連,只是這牽連,似隔了一層,并非直接作祟。
管家將二人引至一處僻靜廂房外,未及通報,里面便傳出一陣似哭似笑、斷續嘶啞的女子聲音,時而凄切哀怨,時而尖利刺耳:
“……白衣娘子……你為何阻我姻緣……那負心人……他應過我的……”
“……好冷……這屋子好冷……點燈,快多點燈……”
“……嘻嘻……你們瞧,窗外那樹桃花,像不像他送我的絹花?可惜……褪色了……”
聲音飄忽不定,透著股瘋癲的寒意。
管家面露懼色,低聲道:“這便是小姐的閨房了。近日來,日日如此,請了多少郎中、法師,皆束手無策。”
道士示意他噤聲,輕輕推開房門。
一股濃烈的藥味混雜著某種若有若無的、甜膩得發腥的異香撲面而來。屋內光線昏暗,窗簾緊閉,只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一個披頭散發、身著素白中衣的年輕女子蜷縮在床角,雙臂抱膝,身子不住顫抖。她面容憔悴不堪,眼窩深陷,眼神渙散迷離,嘴唇干裂,兀自喃喃不休。
正是李小姐。
她身旁,一個衣著華貴、面帶愁容的中年婦人正暗自垂淚,應是李夫人。見道士進來,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連忙起身欲言。
道士擺了擺手,目光卻落在床頭小幾上放置的一面菱花銅鏡上。那鏡子古舊,邊緣有細微磕碰痕跡,鏡面卻光潔異常,在昏暗燈下,泛著冷冽的光。
謝債也注意到了那鏡子。尋常銅鏡映人影像,總帶些昏黃暖意,但這面鏡子,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清寒,仿佛能照透皮囊,映出別的東西。
道士踱步上前,并不急于查看李小姐,反而伸手拿起那面銅鏡,指尖拂過鏡面。
就在他指尖觸及鏡面的剎那,謝債懷中那枚狐仙殘玉猛地一顫,一股尖銳的寒意直刺心口!與此同時,他恍惚看見,那光潔的鏡面上,似乎極快地掠過一抹模糊的白影,非人非獸,帶著一股幽怨之氣,倏忽即逝。
李小姐仿佛也感應到什么,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直勾勾盯住道士手中的鏡子,發出更加凄厲的尖叫:“鏡子!把鏡子還給我!白衣娘子在里面!她要帶我走!”
道士冷哼一聲,并指如劍,在空中虛畫一道符箓,口中低喝:“鏡花水月,也敢惑人?散!”
一股無形的波動蕩開,屋內那甜膩的異香似乎淡了幾分。李小姐的叫囂也弱了下去,重新蜷縮起來,低聲啜泣。
李夫人見狀,連忙道:“道長明鑒!這鏡子是小女半月前從城外一處荒廢別院拾回來的,自那日后,便漸漸成了這般模樣!”
荒廢別院?謝債心中一動。
道士放下鏡子,走到床前,仔細端詳李小姐的氣色,又翻開她眼皮看了看,眉頭微蹙。他并未立刻施展什么驅邪法術,而是沉聲問道:“夫人,小姐發病前,可曾去過城南方向?或是……接觸過與狐有關的事物?”
李夫人怔了怔,努力回想,遲疑道:“踏青是去的城西……至于狐……似乎不曾……啊!想起來了!拾這鏡子的別院,據說很多年前,曾是一位頗有名氣的伶人故居,那伶人……藝名便叫‘玉面狐’!”
玉面狐!
謝債與道士交換了一個眼神。并非城南荒祠那只正主,但“狐”之名號,絕非巧合。這城中狐仙的怨念,竟已能憑借與“狐”相關的舊物,擴散影響至此?還是說,這本身就是那狐仙怨念有意無意的延伸,一種試探,或是一種……召喚?
道士沉吟片刻,對李夫人道:“小姐并非尋常中邪,是沾染了極深的陰怨執念,依附于這鏡上。根源不除,縱使暫時壓制,亦會復發。”
“求道長救救小女!”李夫人泣道。
“解鈴還須系鈴人。”道士目光深邃,“須得找到這怨念源頭,或是……了卻其執念。”
了卻執念?
謝債心中默念這四個字,看向床上神志不清的李小姐,又想起城南荒祠那哀怨百年的狐仙。它們的執念,或許形態各異,但內核,是否都是某種求而不得的“情”或“義”?
真心淚,是否便是化解這等執念的鑰匙?
他下意識地撫向心口,那里懷揣著殘玉,也揣著一個巨大的疑問。
自己這被萬債纏身、幾乎枯竭的心,還能為他人,乃至為一只怨狐,流出所謂的“真心淚”嗎?
窗外,日頭偏西,光線愈發黯淡。
李府深處的陰影里,仿佛有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正透過那面冰冷的銅鏡,悄然窺視著屋內的一切。
余廿五日,光陰迫近,而狐影幢幢,已悄然籠罩此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