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的沉重大門在身后合攏,將那股混合著藥味、殘香與絕望的氣息隔絕。然而,街道上初春的夜風(fēng)并未帶來多少清新,反而裹挾著另一種無形的壓力。謝債肋下被碧針劃破的傷口隱隱作痛,寒意如同細(xì)小的蟲豸,沿著經(jīng)脈緩慢侵蝕,提醒著他方才的兇險。懷中那面被破布包裹的殘鏡,隔著衣物也能感到一種陰沉的悸動,像一顆不屬于自己的、冰冷的心臟在跳動。
“能逼得碧痕那丫頭不惜冒險在道爺眼皮底下動手……”道士踢踏著破鞋,走在空寂的街道上,聲音在夜風(fēng)里有些飄忽,“你這身‘肉香’,怕是比她想的還要誘人。石靈債一清,剩下的,可都是‘硬菜’了。”
謝債默然。他何嘗不知?魂海賬冊上,狐仙債那猩紅的光芒刺目依舊,而其他原本被石靈怨氣壓制的、顏色各異的債線,此刻也如同解除了束縛般,微微扭動起來,散發(fā)出或貪婪、或惡毒、或焦灼的氣息。他仿佛一個移動的寶庫,剛剛卸下一塊巨石,卻引來了更多窺伺的目光。
“那鏡子……”謝債忍不住開口,懷中的悸動讓他不安。
“暫時封住了,但撐不了多久。”道士頭也不回,語氣凝重,“這玩意現(xiàn)在是塊燙手山芋,既是那老狐貍的觸角,也是個招魂幡。拿在手里,等于舉著火把在夜里告訴所有玩意兒:這兒有好東西。”
“如何處理?”
道士停下腳步,站在一條漆黑巷口,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幽光:“兩個選擇。一,找個極陽之地,比如府衙正堂前的驚堂木下,或者千年古剎的香爐灰里,把它徹底鎮(zhèn)住,磨滅靈性。但這樣一來,鏡中殘留的那點關(guān)于老狐貍的‘真實’記憶也會消散,你探尋‘真心淚’的線索就斷了一條。”
“二呢?”謝債追問。
“二?”道士咧了咧嘴,露出一個近乎殘酷的笑容,“把它放回該去的地方。城南,荒祠。”
謝債心頭一凜。將那面凝聚著狐仙怨念的鏡子送回它的根源之地?這無異于火上澆油!
“怕了?”道士逼近一步,身上混雜的酒氣和一股難以形容的壓迫感撲面而來,“覺得那是自投羅網(wǎng)?小子,討債不是請客吃飯!那老狐貍的執(zhí)念根深蒂固,盤踞在老巢百年,你想隔著十里八鄉(xiāng)用眼淚感化它?做夢!不去它的地盤,不直面它最深的怨毒,你永遠(yuǎn)看不到它真實的樣子,那滴‘真心淚’也永遠(yuǎn)流不出來!”
他壓低聲音,如同夜梟低鳴:“鏡子里那點扭曲的記憶,只是開胃小菜。真正的考驗,在荒祠底下,在那碎玉殘像之中!你敢不敢去?敢不敢在那怨氣沖天的地方,守住你的本心,去找那一絲可能存在的、未被怨毒完全污染的‘真’?”
謝債呼吸一窒。道士的話如同冰水澆頭,殘酷卻真實。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唯有直面最深的黑暗,才有可能找到一絲微光。但……那無疑是九死一生之舉。碧痕的偷襲猶在眼前,荒祠之中,等待他的只會更加兇險。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的、幾乎融入風(fēng)聲的鈴鐺聲,從遠(yuǎn)處飄來。叮鈴……叮鈴……空靈,幽遠(yuǎn),帶著一種不祥的韻律。
道士臉色微變,猛地抬頭望向城南方向:“攝魂鈴?哪個不開眼的,敢在今晚打那荒祠的主意?”
幾乎是同時,謝債懷中的殘鏡猛地劇烈震動起來,包裹的破布幾乎要被掙開!一股遠(yuǎn)比在李府時更加狂暴、更加原始的怨念波動,如同潮汐般從城南方向洶涌而來,沖擊著他的心神!魂海中的狐仙債線瞬間灼熱如烙鐵,瘋狂搖曳,傳遞來一種混合著憤怒、警惕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急切的情緒!
荒祠有變!
“走!”道士再無多言,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躥入黑暗的巷道,朝著城南方向疾馳而去,速度快得驚人。
謝債不敢怠慢,強壓住體內(nèi)翻騰的氣血和肋下的刺痛,催動剛剛輕快些的身法,緊隨其后。夜風(fēng)刮過耳畔,兩旁的房屋飛速倒退。懷中的鏡子震得他胸口發(fā)麻,那鈴鐺聲越來越清晰,如同招魂的魔音,與狐仙的怨念波動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詭異共鳴。
越靠近城南,空氣中的寒意越重,并非體感之冷,而是一種滲入魂魄的陰森。曾經(jīng)的繁華早已不見,只剩下斷壁殘垣的輪廓在稀薄的月光下如同蹲伏的巨獸。野草瘋長,沒過膝彎,散發(fā)出**的氣息。
終于,那片熟悉的廢墟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而眼前的景象,讓謝債倒吸一口冷氣!
荒祠廢墟中央,不知何時竟亮起了幾點幽綠色的磷火,漂浮不定,映照出幾個模糊的黑影。一個身著奇異黑袍、臉上涂滿油彩的身影,正站在廢墟最高處,手中搖晃著一枚造型古怪的黑色鈴鐺。鈴聲并不響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響一聲,周圍的怨氣便濃郁一分,廢墟深處似乎有無數(shù)黑影在蠕動、嘶嚎!
那黑袍人腳下,似乎布置了一個簡易的法壇,插著幾面繪制著扭曲符咒的小旗。他口中念念有詞,聲音沙啞詭異,像是在舉行某種邪惡的儀式,試圖強行拘束、煉化此地的怨靈!
“是‘收尸人’一脈的敗類!”道士眼中殺機畢露,“專靠收集煉化陰魂怨氣修煉邪功!竟敢打這老狐貍的主意,真是找死!”
似乎感應(yīng)到謝債和道士的靠近,尤其是謝債懷中那面與此地怨念同源的殘鏡,廢墟中央的黑袍人猛地轉(zhuǎn)過頭,油彩下的雙眼射出兩道慘綠的光芒。他停止了搖鈴,發(fā)出一陣桀桀怪笑:
“又來兩個送死的?也好,正好一并收了,煉成陰煞,助我神功大成!”
話音未落,他手中鈴鐺猛地朝謝債二人方向一指!廢墟周圍漂浮的磷火驟然暴漲,化作數(shù)道碧綠的火蛇,帶著刺骨的陰寒與凄厲的鬼嘯,撲面而來!同時,地面震動,幾只由濃郁怨氣凝結(jié)而成的、形貌猙獰的倀鬼,從廢墟陰影中爬出,撲殺而至!
前有邪修攔路,后有倀鬼圍攻,而廢墟深處,那屬于狐仙的本源怨念,因這外來的刺激和謝債懷中殘鏡的靠近,如同即將蘇醒的兇獸,發(fā)出了低沉而恐怖的嗚咽!
危機四伏,殺機頓起!
謝債猛地拔出一直隨身攜帶的、一柄看似普通的短刃,刃身映著幽綠磷火,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芒。道士更是怒喝一聲,酒葫蘆擲出,在空中滴溜溜旋轉(zhuǎn),灑下漫天酒雨,每一滴都蘊含著至陽剛氣,與那碧綠火蛇撞在一起,發(fā)出“嗤嗤”的爆響!
戰(zhàn)斗,在這百年怨戾之地,驟然爆發(fā)!而謝債懷中的殘鏡,震動的頻率已達到極致,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布而出,回歸它那充滿痛苦與憤怒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