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靜知問余夏:“那你希望我給你補哪一科?”
這娃兒不是一個天才嗎?還怕高考這點難度的知識?
“這邊。”余夏不回答,徑直進到書房。
這么不客氣?
江靜知心里暗自嘆氣,難怪自己是第五個。她跟著走了進去。
書房厚重的橡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樓下的生活氣息。空氣里彌漫著紙張、皮革和高級木器保養油的混合氣味。
三面頂天立地的胡桃木書柜如同沉默的巨人,透過玻璃門,能看到里面塞得滿滿當當的書籍——硬殼精裝的大部頭、卷了邊的期刊、夾雜著幾本厚重的計算機算法圖解,甚至還有幾本《動物圖鑒》。
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無法想象,這是一個孩子的書房。
余夏徑直走到靠窗的書柜前,踮腳從高處拖下幾大本厚厚的練習冊,“砰”一聲扔在寬大的實木書桌上,揚起細微的塵埃。
“這些,”他指著那堆冊子,聲音平板無波,“是以前做過的,學校知識點都講完了。我需要你幫我整理錯題,根據錯題類型,在題庫里找出對應的、能精準打擊我知識盲區的反饋。要舉一反三。”
他熟練地打開桌上的超薄筆記本電腦,指尖在觸控板上滑動幾下,調出在線題庫網站,輸入一串長密碼,“這是題庫,各科題目很全,篩選條件你可以自己設。一天一科。今天從數學開始。”
江靜知看著桌上那堆小山似的練習冊。高二全科?對于一個宣稱明年高考的十三歲天才?
“你自己整理不是印象更深?”她試圖理解這種“外包”行為背后的邏輯。
“效率太低。”余夏語氣里難掩不屑,“反復訓練,降低錯誤率的重復勞動是對智力的侮辱。我寧可把時間花在解一道奧數的壓軸題,或者給我的新程序debug。”
這話說得,好像整理錯題是配不上他大腦處理器的低階任務。
“好吧。”江靜知壓下心頭的異樣,拉開椅子坐下。冰涼的皮革椅面讓她微微繃直了身體。
她翻開一本數學練習冊,從第一頁向后翻,直到看到一道題的旁邊打了個鮮紅的叉。
她對照著屏幕上的題庫,開始嘗試篩選。空氣里只剩下鼠標點擊的輕響和余夏指尖在鍵盤上偶爾敲擊的脆音。
時間在高度集中的腦力勞動中流逝。江靜知把找出的題讓余夏做。
她很快發現,余夏所謂的“錯題”往往不是不會做,而是思路過于跳躍導致步驟省略,或者鉆了牛角尖用錯了方法。
“數學是很嚴謹的,答題一定要規范。你要思考每一問的考點是什么,得分的關鍵點必須寫出來。”江靜知試圖點出關鍵。
“可是有的題目本身就不嚴謹,甚至有邏輯漏洞,如果因此花費時間,還做不出來,那才是冤枉。”他瞬間接上思路,反駁道。
哎......
你會的,他早會了;你以為他不會的,他可能只是嫌煩懶得寫。
屋里有空調,可汗水還是無聲地浸濕了她后背薄薄的襯衫布料。
這錢,確實掙得不容易。
兩個小時匆匆過去。于靜知下課,告辭離開。
走到大門口時,玄關的感應燈亮起。于靜知與推門進來的余志超迎面撞上。男人不到四十,身形挺拔帥氣,金絲眼鏡后的眉眼與余夏有幾分神似,只是更添幾分成熟商人的圓融和疲憊。高級西裝的剪裁完美貼合身形,帶著一絲風塵仆仆。
“您好。”江靜知微微頷首。
“喲,這位是老師吧?”余志超露出得體的微笑。
“對對對,江老師,Q大的高材生。”旁邊的徐茹萍說道。
余志超目光在江靜知身上短暫停留,“辛苦您這么晚還過來。天黑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學校吧,方便些。”
“不用麻煩余先生,現在小區門口還有直達的公交,很方便的。”江靜知婉拒,下意識地不想與學生家庭產生更多交集。
“那怎么行!不用見外的。”余志超的語氣溫和,帶著上位者慣有的不容拒絕,他拿出手機撥號出去,“女孩子晚上不安全,你家長也會擔心的。小王,送江老師回Q大。”他語速很快地吩咐完,又對江靜知笑笑,“就這么定了。”
徐茹萍也在一邊幫腔,江靜知只能道謝接受。
轉身離開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二樓拐角的陰影里,一個小小的身影倚著欄桿。余夏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瓶剛喝了一口的可樂,挑空客廳懸掛的白色水晶燈勾勒出他模糊的輪廓。
他正看著樓下父母親熱情送客的一幕。
那投來的目光,仿佛來自遙遠而冰冷的星空,沒有任何溫度,只有漠然的審視。
他沒有說話,直到大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江靜知走出大門,小王司機已經安靜地等候在車旁,見她下來,微微躬身,拉開了那輛寶馬的后門。動作標準得像酒店門童,臉上卻沒什么表情。
車子平穩地匯入夜晚的城市車流。窗外霓虹流光溢彩,卻照不進江靜知壓抑的心。
她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腦子里復盤著剛才的那兩個小時——余夏那幾乎沒有起伏的語調、那雙看透一切卻毫無溫度的黑眼睛、那些刁鉆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問題、以及他對自己那些精心準備的“示好”全然無視的冷漠……
這根本不是在教學生,而是要強行在兩個小時里融化一座冰山,而且這冰山還自帶強大的隔熱功能。
車廂內的寂靜得就像小王司機不存在一樣。
江靜知做了好一會兒心理建設,也許……如果能搞到關于那個“大冰山”的信息,哪怕只是一點點,也能讓她下次去的時候,心里稍微有點底。
她清了清嗓子,身體微微前傾,對著駕駛座上那個沉默的背影,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隨意:“王師傅,謝謝您特意送我。這么晚還麻煩您。”
后視鏡里,司機的目光平穩地看著前方,只微微頷首:“應該的,老師。”
“余夏……他平時也這么……嗯,話不多嗎?”她斟酌著用詞,避免直接使用“冷漠”或者“難搞”。
司機沉默了幾秒,方向盤在他手中平穩地轉過一個彎道。“小余先生的事,我不太清楚。他上學一般不用我接送。”他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江靜知想到了那輛自行車。
她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不甘心,又試探著問:“那他……如果出去玩兒會坐您的車嗎?”她試圖找到一個切入點。
這次,小王司機回答得更干脆:“老師,真抱歉!”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過于生硬,又補充了一句,卻更顯疏離,“我只負責開車。他的事,真的不熟。”
不熟。
這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進江靜知本已忐忑的心湖,瞬間沉底,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只留下徹骨的涼意。
她靠回座椅,徹底沉默了。
車子最終在Q大西門停下。靜知低聲道謝,推門下車。
夜風帶著涼意吹在她臉上,卻吹不散心頭那團濃重的、名為“前途未卜”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