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珠起的早,這會子天也不過剛亮。
牛角梳子的鈍齒通了通頭皮,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油光水滑。
俞珠用五指抓了抓,沉甸甸的。
這會子晉王應(yīng)該也起身了,他要去早朝,每日都是這個時辰。
不似俞珠,多數(shù)時候是睡到自然醒。
她伸了個懶腰,走到門口。
如今的天氣,就是只披了件外衣也不覺得冷。
前些時間,晉王說要給她扎個秋千,小全子也細心辦了。
如今秋千架子好端端立著,繩子是牛皮繩,足足八股,吊了四根,保管結(jié)結(jié)實實。
就算用繩子去割也要好半天功夫。
秋千下頭種了草和不知名的小花,這會子剛發(fā)芽,毛茸茸的看上去可愛極了。
俞珠側(cè)過臉,白凈的面上透著光。
她低聲吩咐蘭溪,“今個不用去廚房拿早膳了,回頭我親自下廚炒兩個菜,剛好晉王回來能用。”
蘭溪點點頭,主仆二人昨個夜里合計了半宿。雖說心里有點打怵,還是決定去為茯苓求情。
蘭溪見俞珠迎著日頭伸懶腰,只披了一件棉的大袖衫。那衣裳薄薄的,只有一層,擔(dān)心她受涼,忙擋著催促她回去。
“好了,小姐,還得梳頭呢。”
俞珠又抓了把自己的頭發(fā),心里還有點高興。
哪有姑娘不愛美的,平日里不在意,今日打眼一瞧才見自己的頭發(fā)如綢緞一般。
真是美得不知天地為何物了。
她哼著小曲坐在凳子上,拿起牛角梳子梳順了才遞給蘭溪。
“來吧,打扮得漂亮點。”
蘭溪不由得笑:“平日不見小姐這么有斗志。”
俞珠打了個哈哈,她不是凡事都要分個高低的人。昨天的場面,再來一次,她的心臟都要罷工了。
如今,都是為了生計不得已而為之啊。
說話間,蘭溪已然為俞珠梳好了頭。
她的長相偏幼態(tài),不適合太過繁重的發(fā)髻。所以蘭溪纏了兩道麻花圈在耳側(cè),又掏過一縷頭發(fā)從中穿過垂在胸前。頭頂點綴絨花,并未用金銀之類做裝飾,兩個尖尖如貓耳一般立在絨花上。
真是半點不見婦人之態(tài),只覺得是小女兒的俏麗。
俞珠在衣柜里翻了翻,找出了條淺藍色的齊胸襦裙,搭上豆粉色的大袖,腰封也是淺淺的粉。
這樣的顏色不俗氣,襯得俞珠皮膚更白。
她整裝完畢,便往廚房去。
一路上下人紛紛行禮,俞珠也不端架子。誰朝她行禮,都要點頭示意,一路上走來,脖子都酸麻了。
過了個年,小惠也升職了。
先前只是各院傳話的,現(xiàn)在手底下管著一個灶臺四個丫頭。再也不用每天急急忙忙,腳不沾地去各個院子問話了。
走一圈下來,腳底板疼。
她今個分到了孫侍妾的一道菜,雖說做法簡單,也是單開了一個灶的。就是怕哪里出了差錯。叫主子不滿。
再者,一道菜一樣程序,誰不想要腦袋了在里面下毒也能立刻揪出來。
小惠原本掌眼盯著鍋,預(yù)備好叫哪個丫頭送過去了。
孫侍妾和俞侍妾不同。
俞侍妾好說話,孫侍妾那是笑面虎。
面上好好跟你說話,回頭小丫頭回了廚房就要差人來問話。
“端個湯都能灑了,王府要你這么個愚笨的丫頭是干什么使得?”
這樣的話俞侍妾可沒派人來說過,像她冬天去還有姜茶喝。
孫侍妾就是,位份不高,架子挺大。
昨天也出了事,叫王妃還吃了癟。這會子關(guān)在院子里也出不來,小惠去拿份例柴火的時候,茯苓已然哭不出聲了。
小惠瞧著可憐,喂了碗水,也不好多說什么。
主子們之間的斗爭,倒霉的總是手底下人。
小惠就沒什么斗志,最好一輩子圍著廚房打轉(zhuǎn)。
她把菜放進飯盒里,高高吊起眉毛,點過一個丫頭,狠狠道:“仔細拎著,要是灑了一點半點的,別怪我揭了你的皮!”
嚇得對方大氣都不敢喘,屏氣凝神,腳步輕的跟貓似的。
小惠只能嘆:別怪我,不嚴厲點。沖撞了主子可是要挨板子的,我只不過罵幾句,又不會少塊肉。
她正要休息,就見俞珠遠遠走來。
溫聲細語地和總管說話:“廖總管,我想借灶臺做兩道菜。”
小惠腦門靈光一閃,也不預(yù)備休息了,水也顧不上喝。走出去對著俞珠福身行禮,面上的笑都甜了三分。
“俞侍妾要做什么菜,剛好我這的灶臺空下來了。”
小惠怎么能不高興嗎,伺候俞珠這樣的主子,自然是比王妃和孫侍妾都要好的。
脾氣好就算了,對手底下的人也好,還有賞錢拿。
她看得感慨萬分,這個俞侍妾總算開竅了,知道爭寵了。
是啊,王府的人越來越多。晉王哪有那個記性把每個人都記牢,還是需要自己表現(xiàn)的。
如今俞侍妾出手了,不知道孫侍妾還坐不坐得住。
不過小惠可是見過俞珠剛進門那會子的恩寵的,既然俞珠出手,那還不是輕而易舉拿下晉王。
說不定還要多虧今日的這道菜,那可就是她的功勞了!
若是俞侍妾成了,怎么會忘了她呢?
俞珠不知道小惠心里的彎彎繞繞,只當(dāng)她是個格外好心的。
只見一口大鐵鍋,刷的油光锃亮。
兩邊各有三層架子,油鹽醬醋,八角桂皮,辣椒蜂蜜,琳瑯滿目擺了個整整齊齊。
俞珠再往后看,是各種食材。
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里長的。足足有三十幾樣,都已經(jīng)開膛破肚,等著挑選。
而后就是各種滋補補品,主子們愛用的燕窩魚膠,間或吃著玩的水果甜點又占了一間屋子。
廚房是四個大開間,這么分割好,幾乎是轉(zhuǎn)個身就能拿到自己需要的各種東西。
俞珠真是開了眼,在心底驚嘆。
王府不愧是王府,廚房比上她家還大。
這琳瑯滿目的食材看得俞珠頭暈眼花,好在旁邊就有小惠。
她叫來小惠,唇邊的笑愈發(fā)溫婉。
“如今的時令吃什么好?”
小惠隨即拎來一條河豚,和一兜子蘆芽。
“春天里最適合吃河豚和蘆芽了,鮮掉眉毛!”
蘆芽俞珠會做,可那河豚肥是肥,俞珠卻沒有把握。
她皺了皺眉道:“可還有別的?”
小惠看出俞珠是擔(dān)心自己處理不好河豚,便從水缸里又抓出一條鱸魚。
“清蒸鱸魚也別有一番滋味。”
俞珠又挑了一道鳳爪,如此才覺得差不多了。
便吩咐丫頭燒火,自己卷起袖子起鍋燒油。
俞珠雖然在家做飯少,但流程一個不差。
俞母再疼女兒,在生活技能上卻是半點不肯讓。
到時候嫁做人婦,要是連基本的下廚都不會難免不會落人口舌。
所以俞母的要求就是,俞珠可以做的不好吃,但一定得會。
小惠看得嘖嘖稱奇,她也沒想到俞侍妾的親自下廚,是真的親自下廚。
要知道主子們大多都是在旁邊盯著,頂多翻兩下菜。
可俞珠不一樣,一只鍋鏟甩的虎虎生風(fēng)。
火候是小惠在掌。
有了小惠幫忙,俞珠發(fā)揮了十二分的功力。
出鍋時香氣撲鼻,雖然比不上王府的廚子,開個小菜館卻是綽綽有余了。
俞珠擦去額頭的汗,賞了小惠二兩銀子,真心實意道:“今日辛苦你了。”
小惠受寵若驚,忙說:“哪里哪里,都是奴才們應(yīng)該的。”
俞珠見鳳爪做的多了,便分出一盤子,給她們都嘗嘗。才拎著飯盒,往晉王的書房去。
一路上俞珠難免忐忑,若是晉王不見她怎么辦?
又或者氣還沒消,把她轟出來。
那真是丟臉丟大發(fā)了!
然而都已經(jīng)走到這步了,俞珠只能不住給自己打氣。
伸脖子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
晉王的書房前是云今在當(dāng)值。
云侍衛(wèi)還是那樣,沒什么表情,像個木頭。
俞珠在臺階下站好,禮貌地問:“云侍衛(wèi),你能不能通傳一聲,我來給王爺送飯。”
云今心說真是奇了。
昨個晉王還跟他說,俞珠一定會來求情,今個就真的來了。
他還跟晉王打賭,以俞珠膽小的性子,肯定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哪里會插手王妃的事情。
何況,她還一向懼怕王妃。
結(jié)果,晉王只是笑笑,就說:“她們兩個,做盟友是最適合的。”
云今覺著,王妃心高氣傲的,怎么可能看上俞珠呢。
可現(xiàn)在,云今不覺得了。
因為昨個,晉王狠狠挫了王妃的傲氣。
或許,這就是她們會結(jié)盟的原因。
俞珠看起來確實是個老實人,老實人是最難拉攏的,因為她們豁不出去。
比起富貴一念間,她們更喜歡平穩(wěn)的保持原狀。
而王妃,就更不適合了。
她本來就是后院地位最高的女人,而且王妃的性格使然,她不屑于使手段。
所以王妃和俞珠,在某些方面很契合。
就是要兩個老實人結(jié)盟,才不會從內(nèi)里被人離間。更不會,自己生出齷齪的心思,因此會變得格外堅固。
云今瞧著俞珠緊張的模樣,心說她真是太小心了。
不過,他也不敢對晉王的女人過多評判,只公事公辦。
“屬下這就去請示王爺。”
俞珠只等了兩秒鐘,就見云今敞開門,請她進去。
俞珠還是第一次來晉王的書房。
這里頭燃著的香和臥房很不一樣。
清涼帶著點薄荷的氣味,又很厚重就像檀香一樣。
很是提神醒腦。
俞珠房里用的是甜梨香,比這個好聞多了。
晉王的書房里還有三個書架,擺滿了書。
所以紙張和墨水的味道也很突出,說不清什么感覺,但是聞著怪安心的。
書架旁,擺了一株蘭花,這會子開得正好。
俞珠把飯盒放桌上,便去叫晉王。
發(fā)現(xiàn)他正在臨摹名家書法,便止住話頭,安靜地等著。
寫完一幅字,晉王才抬頭看俞珠。
笑道:“來了怎么不出聲?”
俞珠走到晉王身邊,揉了揉他僵硬的肩膀。
“看你寫字寫的盡心,我就沒出聲。左右不過一刻鐘。”
俞珠低頭看,只見晉王的字筆走蛇形,鐵畫銀鉤。
不由得夸贊:“王爺?shù)淖终婧每矗幌裎遥瑘A圓的一點靈氣沒有。”
晉王就笑,用毛筆尖去點俞珠的鼻子。
“那送幾副字帖,給你臨摹可好?”
俞珠吐吐舌頭,“算了吧,我的繡樣都要忙不過來了。”
她拉著晉王走到桌邊,一邊布菜一邊說:“早上聽桂嬤嬤說的,您起來也沒用膳就去上朝了。回來也沒叫廚房,只用了兩塊糕點墊肚子。我知道王爺是忙公務(wù),可再忙也得注意身體不是?”
晉王看桌上的幾道菜,就知道不是廚房做的。
杯子里倒上梨膏化的水,微微的甜。
他和俞珠說過,看樣子是記在心上了。
“你自己做的?”
“嗯。”俞珠應(yīng)了聲,在晉王身邊坐下,又把筷子遞給他,言語間頗有些羞澀。
“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晉王嘗了一口蘆芽,清脆爽口帶著蘆芽特有的鮮甜。
“不錯。”
不錯就是好吃了。
俞珠又松了口氣,“那您可得多用點。”
她還想說什么,又見下人來報。
“稟王爺,孫侍妾院子里的秋容請王爺過去用膳。”
話落,晉王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
俞珠本以為,晉王會撂下她去看孫侍妾,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就知道是不會去了。
她對著通報的人開口道:“回去告訴孫侍妾,王爺在書房用,就不去后院了。”
俞珠看晉王吃得盡興,便也跟著用了一碗米飯。
吃飯的時候不談?wù)拢葦_了興致,還容易讓對方對自己厭煩。
想想在家的時候,俞珠每次想要什么衣裳首飾,都得在俞父心情好的時候。
比如發(fā)薪啦,得了賞賜啦,再不濟也得是弟弟結(jié)業(yè)被師傅夸了的情況下。
那,晉王的心情什么時候才能好呢?
晉王本以為俞珠會在飯桌上就為茯苓求情,他已做好了準備。
可等了半天,俞珠也沒有動靜。
一張嘴,吐起骨頭來倒是伶俐。
好吧,你沉得住氣,我也沉得住氣。
用完飯,漱過口后,晉王本打算午睡半個時辰。
俞珠卻在這個時候繞到晉王身后,小手先是捏了捏肩膀,然后順著領(lǐng)口伸進了晉王的胸口。
“您好久沒來看過我了。”
俞珠的動作很慢,她的手不大,所以有些動作做起來很費力。
晉王抓住她的手:“僭越了。”
俞珠哦了聲,她打量著晉王的臉色,見他眉目平和,嘴角還帶著若有若無的弧度,就知他沒有真的生氣。
卻也順勢把手抽了出來。
“王爺不喜歡,那我不做了。”
她坐在晉王旁邊,卻背過身子,一副鬧脾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