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并不是什么異常之事。
只是裴羨沒想到,今日的雨勢竟這般不同尋常。
不多時,便狂風如刃,卷著豆大的雨珠劈頭蓋臉砸下來,聽得見遠處山林里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
往常這般疾風驟雨多是來去匆匆,很快就會逐漸平息下來。
可今日的風雨卻像是被誰撕開了天河缺口,越下越急,風勢也越來越猛,直刮得人站不穩腳跟。
阿生手忙腳亂地將石桌上的書卷往衣襟里塞,狂風卷著雨幕劈面而來,吹得他睜不開眼,聲音里也帶上了顫音。
“……大人!這風雨瞧著半點沒要停的意思啊。山路本就難行,再耽擱下去怕是要出危險,咱們趕緊下山吧!”
裴羨在翻涌的雨幕中,忽見山道旁一棵碗口粗的枯樹被狂風攔腰吹斷,轟然砸在泥濘的石階上,他不由得眸光微凝。
薄唇吐出三個字:“下山吧。”
等到這個時辰,他應該已經算是履行了承諾。
他并不意外,云綺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那樣蠻橫嬌矜的人,兩年前向他表明心意被他當面拒絕,前些日子又在攬月臺被他當面拒絕。
兩次都下不來臺,她心中自然有怨。
此番誆他來這荒山野亭,不過是想出出氣。
他枯坐一日,也算讓她泄了憤,從此兩清。
但裴羨在風雨中提出下山,并非要回丞相府,而是心念著京城內那座慈幼堂。
今日這場狂風驟雨,直把天地攪得混沌一片。
他記掛著慈幼堂那幾間老舊的屋舍,里面住著二三十個孩子和大人。
若今日這般大的風雨掀翻屋頂、沖垮墻體,或是老朽的房梁轟然斷裂,那些尚不知世事的孩子,怕是連躲雨的地方都沒有。
他抬手拂去睫毛上的雨珠,往山下走去。
好在坐上馬車之后,狂風之勢總算弱了幾分,否則車輪都要被掀得離地。
但雨勢卻半點未減,豆大的雨點砸在車篷上咚咚作響。
待裴羨回到京城時,街面雖有積水,卻未漫過車輪。
道路縫間的水流潺潺,順著排水溝匯向護城河,并無淤積之勢。
說來也是巧合,幸好他前幾日剛勘核過青蘆溪的泄洪規制,又親至水閘調整了閘門開合度,此刻方能讓這暴雨徑流順暢。
否則以今日雨量,京城早該街巷成河,百姓苦不堪言了。
終于到了慈幼堂附近,裴羨掀開沾滿雨珠的車簾,踩著積水下車。
他平素一直有關注著這家慈幼堂的狀況,只是他的身份過于顯眼,平日親自來這里的次數并不多。
此刻暴雨如注,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遠處的屋脊與樹梢都被雨簾浸得模糊了輪廓。
裴羨立在屋檐下,抬手拂去眉骨上的落雨,只見匾額在狂風中晃晃悠悠,木榫與墻體的連接處已裂開半指寬的縫隙。
他伸手推那扇虛掩的木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原以為會看見漏雨的堂屋與驚慌失措的孩子們,卻不想,首先撞入眼簾的是一道在雨中亭亭而立的淡青身影。
少女身著月白襦裙,外罩淡青紗衣,身形纖細如柳枝,此刻正立在簌簌落雨的屋檐下,裙擺被狂風卷得翻飛,裙角濺上斑駁泥點。撐開的油紙傘斜倚在腳邊,傘骨已被風雨壓得變形。
她面前站著個小女孩,她的右手緊緊攥著孩子的手,口中似在說著什么。
那孩子看上去像是受了驚嚇,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破破舊舊的布兔子,小臉凍得通紅,在她面前抽噎不止。
裴羨認得那孩子。
名叫小桃,今年才剛滿五歲。因天生不能言語,一出生就被父母棄在慈幼堂門口,被吳大娘收養。
視線再一轉,裴羨瞳孔微縮。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不遠處的這道身影,是原本約了他今日見面的云綺。
她為何會出現在慈幼堂?
而且還是在這般狂風暴雨之中。
阿生原本為裴羨舉著傘,此刻卻在旁瞠目結舌,隔著雨幕扯著嗓子喊道:“大人!這不是永安侯府的大小姐嗎?她怎么會在這兒?”
見不遠處幼童哭得渾身發抖,阿生頓時揪起心來,聯想云綺素日的名聲,再想到今日云綺對他們家大人的誆騙,忍不住惡意揣測。
“大人,聽說那位大小姐行事惡毒蠻橫,這孩子哭成這樣,莫不是受了她的欺負吧?”
眼見著云綺對著孩子抬手,裴羨眉頭緊蹙。
話音未落,他已踏入雨幕,靴底濺起水花。
暴雨轟鳴,云綺未察覺身后動靜。她正背對大門,下一秒,手腕突然被人扣住。
那力道裹挾著幾分沉斂,隔著單薄的紗衣滲進肌膚,卻在扣住脈搏的瞬間,化作握扇般的克制弧度。
她狀似怔忪回頭,撞進裴羨深潭般的眼眸。
“……裴丞相?”
云綺第一次看見,眼前男人那雙向來無波無瀾的眼瞳里,翻涌著情緒。
像是驚鴻掠水的微震,又似寒潭映雪的清冷。
就在這個空隙,阿生已去到屋檐下一把將那孩子抱起,小桃的哭聲混著雨聲碎成顫抖的氣音,讓他一時慌亂得換了幾次抱姿,哄著孩子直說別哭。
裴羨直直看著她,良久才吐出一句:“你為何會在這里?”
云綺唇瓣微動,像是本欲開口,卻在觸及裴羨眼底的審視時驟然噤聲。
尤其是當她看見侍從將小桃緊緊護在懷中,腳步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像是生怕她會傷害孩子一般,她的眉頭當即緊緊蹙起。
然而云綺的唇角,實際上卻是微微勾起幾不可察的弧度。
不愧是她。
把裴羨趕過來的時間拿捏得剛剛好。
只見她聽見裴羨的問話,忽然松開緊蹙的眉梢,仰起精致小巧的下巴,神色間滿是不悅。
忽而冷笑一聲,語氣裹著幾分涼薄和幾乎刺耳的銳利:“我還想問呢,裴丞相怎么會在這里。”
“這么大的雨,您不應該待在丞相府嗎。又或者,是青嵐山上的聽風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