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距此足有十里之遙,平日里駕著快馬疾車,也要耗去兩刻時辰。
此刻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珠砸得石板路騰起白霧,積水漫過腳踝,將道路泡成了泥濘的澤國。
莫說馬車,便是行人舉傘亦舉步維艱。
裴羨抬眼望向吳大娘:“這里,可還有多余的房間?”
吳大娘帶著孩子們進店時便已妥當安排,她將二十三個孩子分作了四組。
七八個女童安置在一樓東側最大的通鋪客房,**個男童住于西側寬敞的長榻間,余下稚兒則與幾位婦人合住一樓連通的暖閣廂房。
聽得問話,她忙不迭點頭:“有有有!我們帶這么多孩子,本就宜住一樓通鋪,方便照管。云小姐包下了整座客棧,三樓的上房皆空著,大人您與云小姐各住一間便是?!?/p>
眼見已至孩子們歇下的時辰,吳大娘與其他婦人立刻忙碌開來,一面替孩子們鋪疊被褥,一面領著他們去洗漱。
裴羨選的房間并非在云綺隔壁,而是最靠近走廊深處。
云綺上了三樓,吩咐店家燒兩桶洗澡水,一桶送進自己房內,一桶送至裴羨門前,又命人尋兩套干凈衣物分別送去。
虧得歸云客棧是京中口碑極佳的老字號,素以服務周全著稱,店內常備男女老少賓客的備用衣物。
布料雖非什么華貴的綾羅綢緞,卻也是干干凈凈疊得齊整,還帶著淡淡的皂角香。
云綺早就想把那身濺了泥點的衣服給扔了,沐浴完換了衣服才算終于舒服了。
沐浴更衣之后,此時已是亥時三刻,一樓寂靜無聲,燭火盡滅。
顯然吳大娘已帶著孩子們歇下,唯有外面風雨敲打窗欞的聲響,在空寂的客棧里格外清晰。
云綺從三樓下去,緩步踱至樓下某間房門前,抬手叩門。
咚咚。
門內傳來衣物窸窣聲,阿生本已寬衣欲睡,聞言趿著鞋過來開門:“誰???”
待看清門前立著的人影,他當即睜大眼睛,有些意外又摸不著頭腦:“…云大小姐,您怎么過來了?”
云綺友好睨他一眼:“有些事想問你,方便進去說么?”
雖不知這位大小姐來意何為,阿生仍忙不迭側身讓路。
經歷了先前的事情,阿生此刻對云綺不敢有半點怠慢。
云綺剛一落座,他便恭恭敬敬捧來茶盞,咽了咽口水,語氣透著拘謹:“云大小姐想問我什么?”
云綺不緊不慢啜了口茶,茶盞擱在案上時發出清響,抬起眸來:“我想知道,你家大人來京城前的舊事,你可清楚?”
話本里只道裴羨十七歲蟾宮折桂,殿試時便被楚宣帝一眼相中,入仕即授翰林院編修,不過五載便登丞相之位。這般青云直上的履歷,放眼前朝亦是絕無僅有。
世人入仕,或圖高官厚祿,或圖光宗耀祖,縱是心懷天下者,初時立志 “為天地立心”,在京城名利場與官場染缸中浸得久了,亦難免被磨去棱角,或結黨營私,或明哲保身。
但裴羨不同。
他驚才絕艷,深受圣寵,位高權重。滿朝文武皆欲與之相交,他卻連官邸都不許人輕易踏入。
同僚設宴相邀,他皆稱病推拒。權臣欲結姻親,他直言無意嫁娶。便是宗室貴胄遞來的帖子,也常被原封不動退回。
他不蓄美姬、不置田產,不收珍玩,不結朋黨。永遠是孤影單衣立于朝堂,批奏折不避鋒芒,議事時直言敢諫,三番五次駁了顯貴顏面。
久而久之,明里暗里彈劾他的折子堆了半間值房,他卻依舊是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樣,仿佛這京城的繁華喧囂和官場的波譎云詭,都不過是窗外的一陣風。
當然,這也是皇帝為何會如此信任重用裴羨的原因,讓他短短五年坐上丞相之位。正因裴羨心如明鏡臺,不偏不倚??v是面對九五之尊,亦敢當庭直諫,從不曲意逢迎。
這般行事只能總結出七個字:無欲,無求,不怕死。
云綺很好奇,裴羨這樣一個遺世獨立的人,從前究竟經歷過什么。
阿生沒想到云綺會問這個,手下意識攥緊了袖口,臉色微微發白。
卻立馬擺手,說話磕磕巴巴:“我、我是三年前才被大人救回府的。大人來京城前的事,我完全不知情,我什么都不知道?!?/p>
若只是說不知情,云綺或許還能信上三分。可他反復強調“完全不知情”“什么都不知道”,攥緊成拳頭的指節都泛了白,明顯是生怕她深究。
云綺挑眉:“你真不知道?”
阿生忙不迭用力點頭。
她忽然彎起唇角,狀似不在意的模樣道:“行,那我便直接去問你家大人?!?/p>
“不行!”阿生猛地抬頭,倒吸涼氣的聲響幾乎蓋過雨聲,“這個……這個不能問!”
云綺歪頭:“為何問不得?”
少年胸口劇烈起伏,喉結滾動著,面上閃過掙扎之色,像是被按在熱鐵板上的螞蟻,既想守住秘密,又架不住她灼灼的目光。
最終他泄了氣般垂下頭,聲音里帶著哀求:“云大小姐,求您別去問大人這些舊事。他……他從前吃的苦已經夠多了。您若真想知道,我……我可以告訴您,但求您別在大人面前提這些了。”
云綺動作頓?。骸笆裁??”
阿生認命般看向她:“大人過去的事,我原本確實不知情。直到去年我陪同大人回了趟荊楚之地的安瀾鎮,那是大人的故土,是巷口賣糖粥的王阿婆告訴我的……”
*
是夜。
裴羨合衣躺在床榻上,脊背挺直如孤松,眸光清冷似霜,望向房內窗欞的目光幽遠而沉靜。
窗外風雨大作,雨珠如豆粒般砸在窗紙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屋內燭火搖曳,在他清瘦的輪廓上投下晃動的暗影,整個人顯得愈發孤寂。
不知為何,裴羨已許久未想起從前之事,此刻回憶卻如潮水般緩緩漫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