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一時靜極,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
大盛帝靠回軟枕,目光卻并未從傅懷硯身上移開,指節(jié)無意識地在錦被上輕輕敲擊著。過了片刻,他才緩緩開口,打破了這份沉寂。
“傅相?!?/p>
大盛帝的聲音帶著大病初愈后的些許沙啞,卻已恢復(fù)了那份掌控全局的沉穩(wěn)。
“南方兩州瘟疫肆虐已有半月,奏報一日/比一日急。太醫(yī)院遣去的幾撥人,連同地方名醫(yī),手段用盡,非但未能遏制,反有愈演愈烈之勢。十室九空,浮尸塞河……再這般下去,恐釀成大禍,動搖國本?!?/p>
他的目光掃過傅懷硯沉靜的側(cè)臉,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與期望,“葉卿棠此女,能以奇法治愈朕這連太醫(yī)院都束手無策的沉疴,其醫(yī)術(shù),當有過人之處?!?/p>
“朕觀她行事,膽大心細,更難得是那份臨危不亂的氣度。南方瘟疫詭譎,或正需她這般不拘一格之人。朕意,讓她隨欽差南下,主持疫病診治,傅相以為如何?”
這提議看似詢問,實則已帶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帝王決斷。
殿內(nèi)燭火跳躍,在傅懷硯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他依舊保持著拱手的姿態(tài),身形挺拔如松,玄色朝服在光影下更顯沉肅。
然而,就在大盛帝以為會聽到一句“陛下圣明”或“臣附議”時,傅懷硯卻緩緩抬起了眼。
那目光依舊平靜,深處卻似有寒冰乍裂,透出一股凜冽。
“不可。”
兩個字,聲音不高,甚至依舊平淡,卻像兩塊玄冰驟然投入死水,在空曠的殿宇內(nèi)激起無形的巨大漣漪。
大盛帝敲擊錦被的手指驀地頓住,眼中那絲期望瞬間凍結(jié),隨即被一絲錯愕和更深沉的探究取代。
他微微瞇起了眼,審視著珠簾外那道從未如此明確反對過自己提議的身影,龍榻周圍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滯。
“哦?”
大盛帝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為何不可?傅相是覺得她不堪此任?還是,另有所慮?”
燭火昏黃,映著帝王驟然收縮的瞳孔。
傅懷硯迎著那穿透珠簾的銳利目光,薄唇緊抿,并未立刻解釋。
殿內(nèi)死寂,唯有兩人無聲的視線在彌漫的藥香與龍涎香中激烈碰撞。
片刻后,傅懷硯緩緩垂眸,深邃的眼底暗流翻涌,又被身為臣子的身份強行壓下,終是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重新抬眼,聲音依舊平靜無波,里面卻壓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沉抑。
“陛下圣意已決,臣自當遵旨。葉卿棠醫(yī)術(shù)奇詭,或可解南方之困。然疫區(qū)兇險,邪氣肆虐,非尋常可比。她孤身前往,恐難應(yīng)對變數(shù),反誤國事?!?/p>
他略一停頓,玄色衣擺下的指節(jié)微微收緊,“臣請旨,隨行督撫。一則護其周全,??挂咧?;二則代陛下監(jiān)查地方,以絕后患?!?/p>
大盛帝眼中那絲森然冷意稍緩,指節(jié)在錦被上輕輕一叩,如同塵埃落定。
“傅相思慮周全,”
大盛帝的聲音恢復(fù)沉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準。三日后啟程,朕予你臨機專斷之權(quán)。疫病不除,不得回京。”
他目光掠過傅懷硯沉靜的側(cè)臉,唇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朕倒要看看,這一趟南行,能翻出什么浪來?!?/p>
傅懷硯深深一揖,玄色朝服在燭光下紋絲不動,“臣,領(lǐng)旨。”
他垂下的眼簾掩去了眸底一閃而逝的寒芒,唯有袖中緊握的掌心,泄露了半分被帝王威勢壓制的無奈。
傅懷硯退出內(nèi)殿,沉重的殿門在身后緩緩闔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隔絕了內(nèi)里濃郁的龍涎香與無形的威壓。
宮燈幽暗的光線將他頎長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拉得有些孤峭。
他沿著長長的宮道緩步而行,玄色朝服幾乎要融入廊下的沉沉夜色,方才殿中緊握的指節(jié)此刻終于松開,掌心赫然印著幾道深陷的月牙痕。
“主子?!?/p>
一個刻意壓低的清朗聲音自身側(cè)廊柱的陰影里響起,百歲悄然步出,手中捧著一個不起眼的烏木藥匣,臉上慣有的嬉笑之色盡數(shù)收斂,只余下凝重。
他快步跟上傅懷硯,將藥匣遞上,“大盛帝身體好了嗎?”
傅懷硯腳步未停,接過藥匣,指尖觸到匣面冰涼的木紋,聲音低沉得如同這深宮的夜色:“圣意已決,三日后,隨葉卿棠南下。”
他目光掃過百歲,“疫區(qū)兇險,邪氣深重,非同小可。你跟著我們一起去?!?/p>
百歲眼神一凜,隨即躬身:“我明白。所需藥材清單及備用的防疫方劑,我已經(jīng)讓太醫(yī)院那幫老家伙連夜整理妥當,稍后便呈送相府。”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幾分,“南邊剛來的密報,情況……比先前所知的,更為棘手。染疫者眾,且病狀詭譎,蔓延極快,已有數(shù)處村鎮(zhèn)……十室九空。”
他將一份薄薄的、帶著風塵氣的紙卷悄然塞入傅懷硯袖中。
傅懷硯袖中的手指微微一緊。
他面上依舊沉靜,心中卻如墨云翻涌,那紙卷的粗糙仿佛疫區(qū)哀鴻的觸手,直刺入骨髓深處。
夜色如鐵,宮燈幽微的光線在他玄色朝服上投下斑駁暗影,他腳步未頓,只低聲吩咐百歲,“此事不可泄露分毫,備好人馬,三日后啟程。”
三日后,天色微熹,一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便悄然駛離宮城側(cè)門,碾過空曠的朱雀大街,向南疾馳而去。車輪滾動的聲音在清晨的寂靜里顯得格外清晰。
車內(nèi)空間不大,陳設(shè)簡單,唯有角落里點著一盞小巧的琉璃宮燈,光線昏黃,勉強照亮這方寸之地。
葉卿棠端坐在一側(cè),背脊挺直,手中緊握著臨行前傅懷硯遞來的那卷薄紙,紙張粗糙泛黃,帶著一股混雜著塵土與藥味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因馬車顛簸帶來的不適感,借著那搖曳的燈火,凝神細看。
紙卷上的字跡潦草卻清晰,分條羅列著南州、云州兩地的疫情詳情。
“初起高燒不退,咽喉腫痛如灼?!?/p>
“二日則遍體紅疹,疹色暗紫,觸之灼熱?!?/p>
“三日咳喘帶血,血色暗黑,腥臭異常。”
“四日……氣若游絲,膚現(xiàn)黑斑,臟腑衰竭而亡?!?/p>
“蔓延極速,一村染疾,十鄰難逃,半月可空一鎮(zhèn)?!?/p>
“醫(yī)者、照料者,無論防護,多有繼發(fā)染病者,幾無幸免?!?/p>
“焚尸煙起,十里可聞焦臭,然疫氣不散,反有加劇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