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條在徐容指間捻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堂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老周粗重的喘息和小七壓抑的抽泣。
“掌、掌柜的...”老周終于顫聲開口,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油膩的圍裙下擺“這、這可如何是好?子時...子時他們就要來要人了!”
小七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他們把咱們當什么了?說要人就要人?掌柜的,咱們報官吧!”
徐容緩緩將紙條折好,塞入袖中,轉身走向狼藉的柴房:“報官?小七,你覺得剛才那些赤牙衛,和官府差役有何不同?”
小七噎住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老周跟上前幾步,壓低聲音:“可那燕七...終究是個麻煩,掌柜的,不如咱們...”他做了個送走的手勢“趁天黑,把他弄出去,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
徐容在柴房門口停住腳步,目光掃過滿院狼藉:“老周,你在這條街上幾十年了,可曾見過赤牙衛無功而返后,還會提前下帖子告知下次行動的?”
老周一愣,渾濁的眼睛眨了眨:“這...倒真是頭一遭。”
“他們這是試探”徐容推開柴房門,聲音低沉“看我們接到這紙條后,會有什么動作,若我猜得不錯,此刻客棧四周,早已布滿了眼睛。”
小七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望向院墻方向:“那、那咱們不是被圍住了?”
徐容不答,只是快步走到暗格前,輕叩三下。暗格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燕七蒼白的面容。
“他們都走了?”燕七啞聲問,手中仍緊握著那把匕首。
徐容蹲下身,將紙條遞給他:“看看這個。”
燕七借著縫隙透進的光線看完紙條,面色更加難看:“赤牙的死亡通知...徐掌柜,是我連累你了。”他掙扎著要起身“我這就走,絕不能拖累你們...”
徐容伸手按住他肩膀,力道不大,卻讓人無法抗拒:“你現在出去,就是自投羅網。”
“可他們子時就要來要人!”燕七激動起來,傷口因動作而滲出血跡“我燕七雖不是什么英雄好漢,也不能讓無辜之人因我喪命!”
徐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遞給燕七:“這是金瘡藥,比你用的那種好,止血生肌,三日便可結痂。”
燕七愣住,不解其意。
徐容繼續平靜道:“老周,去把后院那輛運泔水的板車收拾出來,小七,灶上煨著的老母雞湯盛一碗來,多加些姜。”
老周和小七面面相覷,但還是依言去了。
燕七更加困惑:“徐掌柜,你這是...”
徐容看著燕七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燕兄弟,我且問你,四皇子與北狄勾結的證據,除了那銅管,可還有別的備份?”
燕七眼神一凜,警惕地看著徐容,良久才道:“徐掌柜問這個做什么?”
徐容不答反問:“你原本打算將這證據交給誰?”
燕七猶豫片刻,終于低聲道:“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惟清周大人。他是朝中少有的敢言直臣,與四皇子素來不和。”
徐容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木符,上面刻著云紋:“今夜子時之前,會有人來接你,你跟他走,他會帶你見到周御史。”
燕七接過木符,手指微微發顫:“徐掌柜...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何要冒死助我?”
徐容站起身,陰影籠罩著他的面容:“我只是個客棧掌柜,看不慣有些人,把江山社稷當做自家買賣。”
這時老周回來了,面色忐忑:“掌柜的,板車收拾好了,可是...”
“把暗格擴大些,能讓燕兄弟平躺。”徐容打斷他“板車底層有夾層,原本是用來運些...特殊貨物的,正好派上用場。”
小七端著熱氣騰騰的雞湯進來,香氣撲鼻,徐容接過碗,親自遞給燕七:“喝了吧,你需要體力。”
燕七捧著碗,熱霧氤氳了他的視線:“徐掌柜大恩,燕七沒齒難忘,若此次能活命,必當厚報!”
徐容輕輕搖頭:“不必報我,若真能扳倒四皇子,便是對天下人最好的報答。”
老周和小七開始按照徐容的指示改造暗格和板車,徐容則走到院中,目光掃過墻頭屋檐,突然提高聲音:
“老周,明日多進些好酒!聽說城西趙家的酒肆要關門了,咱們趁機多囤些!”
老周一愣,隨即會意,大聲應和:“好嘞掌柜的!只是這銀錢...”
“不妨事!”徐容聲音更大“我剛接了單大生意,南邊的客商預定了一個月的上房,定金都付了!”
小七機靈地接話:“掌柜的,那咱們是不是該把客房都收拾出來?后院的雜物間也清一清?”
徐容贊許地點頭:“正是!那些破舊家具、不用的雜物,該扔的扔,該賣的賣!騰出地方來,咱們客棧也要翻新一番!”
三人的對話清晰地傳出院墻,在寂靜的午后格外響亮。
暗格中的燕七屏息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手指緊緊攥著那枚木符。
改造工作進行得很快,板車底層果然有個設計精巧的夾層,剛好能容一人平躺,老周細心地在夾層底部鋪了層軟草,又蓋上一塊舊氈子。
“委屈燕兄弟了”老周低聲道“這板車平日是運泔水的,味道不太好...”
燕七勉強一笑:“能活命就好,哪還顧得上這些。”
一切準備就緒,已是日頭西斜。
徐容示意老周和小七將板車推到柴房門口,然后對燕七道:
“接應的人亥時初刻會到后門,扮作收泔水的農戶,你趁天黑躲進夾層,他自會帶你出城。”
燕七掙扎著要跪謝,被徐容攔住:“記住,出城后直接去城南二十里的落霞觀,周御史的人會在那里接應。”
“徐掌柜如何知道得這般詳細?”燕七終于問出心中的疑惑。
徐容淡淡一笑:“開客棧的,南來北往的客人多了,自然消息靈通些。”
就在這時,前堂突然傳來敲門聲,不輕不重,卻讓所有人瞬間繃緊神經。
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徐掌柜在嗎?文某前來辭行。”
是三皇子那邊的文先生!
徐容眼神一凜,迅速示意燕七躲回暗格,老周和小七則將板車推到柴堆后掩蓋起來。
整理好衣襟,徐容這才緩步走出柴房,臉上已換上平日那副溫文爾雅的笑容:“文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文先生站在院中,手搖折扇,笑吟吟地看著滿院狼藉:“徐掌柜這是...要大興土木?”
徐容拱手:“小本經營,總要時常翻新才能留住客人,文先生說要辭行,是要出遠門?”
文先生合上折扇,輕敲掌心:“京城風云變幻,文某奉主之命,要往江南走一遭。”他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柴房“倒是徐掌柜這里,似乎比京城還要熱鬧幾分。”
徐容面色不變:“開門做生意,難免有些瑣事,比不得文先生輔佐明主,經天緯地。”
文先生輕笑一聲,突然壓低聲音:“徐掌柜,明人不說暗話,四殿下的人不會善罷甘休,你這里...怕是難有寧日了。”
徐容挑眉:“文先生有何高見?”
“高見談不上”文先生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牌,上刻“靖安”二字,“三殿下惜才,若徐掌柜有意,可持此牌至任何一家標有‘靖安’字號的商行,自會有人接應。”
徐容看著那枚玉牌,并不接過:“文先生好意心領。只是徐某閑散慣了,受不得約束。”
文先生也不勉強,將玉牌放在一旁的石磨上:“牌留于此,徐掌柜若改變主意,隨時可取。”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聽說四殿下最近在找一件先帝時期的舊物,似乎與當年二皇子有關...這京城的水,是越來越渾了。”
徐容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平靜:“朝堂大事,非我這等小民所能過問。”
文先生深深看了徐容一眼,拱手告辭:“既如此,文某告辭,徐掌柜...保重。”
送走文先生,天色已近黃昏。
徐容站在院中,久久凝視著那枚“靖安”玉牌,最終用腳輕輕一踢,玉牌滾入角落的排水溝中。
“掌柜的,這...”老周欲言又止。
徐容轉身,面色凝重:“準備一下,按計劃行事。”
亥時初刻,夜幕低垂。
一個佝僂的老農推著泔水車準時出現在客棧后門,與平日收泔水的王老漢別無二致。
暗格中的燕七被小心地移入板車夾層,在合上夾板前,他死死抓住徐容的手,聲音哽咽:“徐掌柜,若燕七不死,必報此恩!”
徐容輕輕抽出手,將那個銅管塞回燕七懷中:“護好它,比報答我重要得多。”
夾板合攏,泔水車吱呀吱呀地推遠了,融入夜色之中。
徐容站在后門口,直到車輪聲徹底消失,才緩緩關上門。
堂內,小七和老周癱坐在椅子上,面色疲憊中帶著一絲解脫。
“總算...送走了。”老周長舒一口氣。
小七卻憂心忡忡:“掌柜的,子時快到了,赤牙衛要是來要人,咱們怎么交代?”
徐容走到柜臺后,取出一壇酒和三個碗,依次斟滿:“他們不會來了。”
老周和小七面面相覷。
徐容將酒碗推給他們,自己先飲一口:“赤牙衛若真確定人在我們這里,早就強行搜查了,何必多此一舉下什么紙條?”
徐容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而且監視的人,此刻應該都跟著那輛泔水車去了。”
堂內陷入沉默,只有油燈噼啪作響。
突然,遠處隱約傳來一陣騷動,似乎有馬蹄聲和呼喝聲,但很快又歸于平靜。
小七緊張地抓住徐容的衣袖:“掌柜的,是不是...”
徐容輕輕拂開她的手,起身走向窗邊,望著漆黑的夜空:“夜深了,收拾一下,打烊吧。”
老周和小七互相看了一眼,終究沒再問什么,默默起身收拾狼藉的堂院。
徐容獨自站在窗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遠處,更夫敲響了子時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
赤牙衛沒有出現,如同徐容預料的那樣。
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了,但每個人都明白,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短暫的平靜,四皇子的鷹犬已經盯上了云來客棧,而燕七帶走的那個秘密,必將掀起更大的風波。
徐容關上窗,插好門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