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從北面吹來,帶著干枯的草木氣息。小七把陶罐扶正后,指尖沾著的灰蹭在褲腿上,沒再理會。他掃完院子,回屋睡覺。街對面茶攤的灰衣人合上記錄簿,低頭看見自己食指沾了灶灰,藏進袖中,悄然退走。
云來客棧內,蕭灼坐在燈下,手里握著一把舊柴刀。刀身布滿細小缺口,刃口發(fā)鈍,連劈柴都費勁。他拿塊粗布慢慢擦拭,動作不急不緩,像是每日必做的功課。
“這刀早該扔了。”小七路過時嘀咕一句,“掌柜的留著它,比我還惜命?!?/p>
“用順了手的東西,換不得。”蕭灼頭也不抬,“你明天去買兩捆新柴,放東墻根晾著,別靠墻太近,潮氣重?!?/p>
小七應了一聲,心想掌柜最近怪得很,一會兒說木頭潮,一會兒又怕火燒,明明平日最摳門,如今倒主動添柴防火。
蕭灼沒再多言,收了布,將柴刀放回原處——灶臺邊那個不起眼的木架第三格,正對著洗菜盆。他起身走到廚房,打開油壺蓋聞了聞,又掂了掂分量,隨手擺在灶沿最顯眼的位置。接著,他彎腰把原本堆在西墻角的干柴一捆捆挪到院中空地,碼得整整齊齊。
老周披衣出來解手,見狀問:“這是防賊還是防火?”
“防蠢人做事不留神。”蕭灼淡淡道,“油灑了、火竄了,都是小事,可一旦燒起來,救都來不及。”
老周嘟囔著回房,心里卻嘀咕:掌柜平時對這些瑣事從不上心,今兒怎么突然講究起來了?
蕭灼回到臥房,站在窗前看了會兒天。星子稀疏,風勢未減,空氣干得像能點著。他盯著對面屋頂?shù)妮喞?,眼神平靜,沒有停留太久,轉身吹燈躺下。
他知道有人在記他的每一個動作,甚至可能猜到他在掩飾什么。所以他不能只藏東西,還得藏心思。
城南青磚小院,燭火跳動。
四皇子翻著最新一冊《徐容行止錄》,手指停在一頁上:“亥時三刻,目標移柴出屋,距墻三尺七寸;油壺置灶臺明面,未加蓋。疑似強化防火意識,或為誤導監(jiān)視者判斷藏物位置。”
他冷笑一聲:“裝模作樣。他越是擺出一副怕火燒的樣子,就越說明那灶臺底下藏著要命的東西。”
謀士立于側旁,語氣沉穩(wěn):“屬下仍以為,此刻動手為時尚早。若僅焚屋毀物,未必能動搖其心志。此人慣于隱忍,縱失舊物,亦可能另起爐灶。不如繼續(xù)施壓,令其日夜難安,終有一日自露破綻。”
“我等得起嗎?”四皇子猛地拍案,震得硯臺翻了一角,“他活著一天,我就睡不安穩(wěn)!三年前宮變,他替父皇擋毒酒,救的是誰?是我母妃!可轉頭他就被貶出京,憑什么?就憑他那一身本事,誰都想用,誰都不敢留!”
他站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現(xiàn)在他縮在這破店里,守著個灶臺當祖宗供著——好啊,既然他把過去看得比命重,那就讓他親眼看著,一把火燒成灰!”
謀士沉默片刻,低頭道:“殿下既已決意,臣便獻策。選風高物燥之夜,多處點火,制造意外失火之象。死士由‘焰影’部出動,皆習火攻,擅潛行匿蹤。趁亂探查灶臺暗格,確認目標物后立即銷毀?!?/p>
“嫁禍呢?”四皇子瞇眼。
“現(xiàn)場留下半截軍制火折,印紋與大皇子麾下巡防營一致。再散布流言,稱有江湖馬賊覬覦此地過往權貴秘藏,夜襲縱火。屆時兩方必起爭端,我們坐山觀虎斗?!?/p>
“好!”四皇子一掌拍在桌上,“就定在五日后,甲子夜。那時風向偏北,火勢順延極快,半個時辰就能吞了整棟屋子。我要讓徐容——不,讓那個蕭灼,跪在焦土上哭都找不到墳頭!”
“是?!敝\士躬身領命,退出門外。
四皇子獨自站在燭光下,盯著墻上掛著的一幅舊畫。畫中少年身穿紫金蟒袍,立于殿前校場,手持長槍,槍尖挑落三支箭矢,英姿勃發(fā)。題款寫著:“二皇子蕭灼,年十六,御前演武奪魁?!?/p>
他伸手撫過畫中人臉,忽然用力一扯,將畫撕成兩半。
“你當年風光無限,如今不過是個修門板的店老板?!彼吐曊f,“我看你能護得住幾塊爛磚、一口破灶?!?/p>
同一時刻,云來客棧。
蕭灼躺在床上,閉著眼,呼吸均勻。但他并未入睡。耳朵聽著屋外風聲,腦子里過著這幾日的安排。
他知道對方已經(jīng)盯上了灶臺。但他也知道,真正的殺招,不會只沖著一個暗格來。
所以他在灶臺明面上擺油壺,在院里曬干柴,做出一副“我很在意火災”的樣子。可真正重要的東西,早在三天前就被他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不是煙道,也不是床底,而是客棧地基深處的一處廢棄井眼,封在鐵匣里,外層裹著濕泥與石板。
他現(xiàn)在做的事,不是防御,是釣魚。
只要對方敢動手,哪怕是燒他一間屋,他也有了出手的理由。
他緩緩睜開眼,望著黑漆漆的房頂。
“快了。”他輕聲道。
不是預知陰謀,而是武者對危險的本能感應。就像野獸能嗅到雷雨前的靜電,他也能感覺到,這場風雨,已經(jīng)壓到了屋檐上。
他翻身坐起,沒點燈,也沒穿鞋,赤腳走到柜前,拉開第二層抽屜。里面疊著一件舊袍,顏色褪盡,邊角磨損,卻是他每日酉時必取出擦拭一遍的物件。
他伸手摸了摸袖口內側,那里縫著一枚斷玉佩,另一半早已不知所蹤。
指尖觸到布料的瞬間,他頓了一下,隨即收回手,關上抽屜。
然后他走回床邊,重新躺下,拉過薄被蓋住身子。
窗外風聲漸緊。
次日清晨,小七照例掃地。
掃到東墻角時,發(fā)現(xiàn)那幾捆新柴又被風吹散了些,忙蹲下整理。他無意間抬頭,看見掌柜正站在廚房門口,目光落在油壺上。
“掌柜的,油要不要收進來?”他問。
“不用?!笔捵茡u頭,“讓它曬著。油見光才不容易餿?!?/p>
小七撓頭,心想這話怎么跟昨天說的不一樣?
蕭灼沒解釋,轉身進了廚房,開始淘米做飯。
他動作如常,臉上無波無瀾,仿佛昨夜根本沒想過有人要燒他的店。
街對面茶攤,灰衣人再次合上記錄簿,寫下一行字:
“辰時整,掌柜親置油壺于日曬處,與昨日防火舉動相悖,疑為迷惑監(jiān)視?!?/p>
他收起本子,抬眼望向客棧二樓窗戶。
窗簾未動,可他總覺得,里面有雙眼睛,也在看著他。
他低頭整理袖口,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食指,不知何時沾了一點灶灰——昨夜換崗時,曾無意碰到煙道口的磚縫。
他怔了怔,慢慢將手指藏進袖中。